作者:大侠吃香蕉
寒风卷着雪片扑打在他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望向北方,目光穿透重重风雪,仿佛看到了那片广袤而动荡的草原。元行钦的两千定霸铁骑,如同楔入漠北心脏的一颗钉子,他们的营盘坚如磐石,炊烟在王庭的望楼上清晰可见。这便是他无言的威慑,也是他掌控局势的支点。
“李茂贞,耶律剌葛……”萧砚眯着眼叩着窗栏。
漠北若崩,李茂贞得势,必与晋人勾结,后患无穷……李克用身死,必和袁天罡大有关联,但后者既让李存勖新立,图谋便不会小。梁国需稳,蜀地待安,草原,阴山……虽未名说,但述里朵着实不能乱,正因如此,萧砚才暂且收下耶律质舞,以安述里朵之心,亦是稳住草原大局。
然而,当目光从窗外收回,掠过书案上那柄太平剑,以及同样悬挂在兰锜上的岐王剑,一阵莫名的头疼便袭了上来。这事,绝不能让后宅两个还未显怀的女人知晓。雪儿不提了,向来依他,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可那位明媒正娶进来的女帝,她那时常温婉含笑的模样背后,蕴含的分量可绝非寻常。
头疼,真是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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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漠北荒原的风雪更加狂暴,天地一片混沌苍茫,仿佛巨兽在咆哮。
一行人马在深及马腹的雪窝里挣扎挪动,人人裹着厚重的皮毛,马匹步履蹒跚。
为首一人,身形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不时勒紧缰绳,倚着马匹,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力道,不时回望来路。风雪迷眼,视线所及只有翻卷的、吞噬一切的苍白。那回望中深藏的期盼,终被无情的风雪碾得粉碎。
一行人在绝望的跋涉中又挣扎了半日,却是在依然隐没在风雪之后的目的地前,被一行策马而来的骑士围住。而就算眼看这一伙仿佛快成了雪雕,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白气的队伍毫无威胁。马背上的漠北骑士竟也只是依然手持长矛弯刀,警惕地扫视着这支在大雪天赶路的不速之客。
“尔等何人?缘何自西南鬼祟而来?”领队之人是个漠北壮汉,却竟有一口流利的汉话,声音压过风雪的嘶吼,手中长矛直指那行人马中的领头之人。
而后者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此刻却也勉力上前,在询问了对方知晓他们确乃大定府王庭军马后,却是径直撤下面罩,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压下身体的疲惫和颤抖,努力挺直早已冻僵的脊背,而后推开搀扶的亲随,踏前一步,迎着对方凶狠的目光,朗声道:“通文馆圣主李嗣源特使,石敬瑭,奉圣主之命,携重礼求见太后。有解漠北倒悬、助太后重获萧王信任之良策献上!”
“重获萧王信任”六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投石,狠狠砸入风雪呼啸的死寂之中。
胡骑领队的眉头紧锁,虬髯上挂满了雪粒,眼中惊疑不定:“胡言乱语!什么信任之策?凭证何在?”长矛并未放下,反而更逼近了几分。
石敬瑭不慌不忙,探手入怀。然而就在他欲取出信物之际,一阵裹挟着冰粒的狂猛风雪如同巨浪般拍来,瞬间将他吞没。风雪迷眼,呛得他几乎窒息,取物的动作也被打断。但他只是努力稳住身形,在狂风暴雪中抬起头,目光穿过雪幕,望向尚未得见的大定府方向,眼神坚定如铁,却也染上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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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都斤山。
篝火在巨大的毡帐中央噼啪燃烧,驱散着渗骨的寒意,却驱不散帐内的压抑。耶律剌葛斜靠在铺着熊皮的矮榻上,眼神浑浊,已有几分醉意。李茂贞则端坐在下首一张粗糙的木墩上,腰背依旧挺直如松,但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假李拎着酒壶,随意坐在李茂贞对面,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追随着帐下旋舞的鞑靼部女子,姿态透着一股刻意的吊儿郎当。
一个浑身裹着厚厚皮袍、须发皆白的探子,悄无声息地溜进大帐,带进一股寒气。他快步走到李茂贞身边,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禀报了几句。
其人声音虽轻,但在并不纷杂的大帐内,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耶律剌葛醉眼朦胧,只觉有人低语,内容模糊不清。对面的假李却似不经意地偏了偏头,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李茂贞稍稍眯眼,端着粗糙木碗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收紧了一瞬。碗中浑浊的马奶酒液,因这瞬间的失控而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泼洒出几滴,污了他深色的袍袖。
虽然这个动作霎时就恢复如初,但假李瞧得真切,分明在那一瞬间看见李茂贞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般身体瞬间僵直。原本锐利如刀锋的眼神,在刹那间仿若经历了剧烈的风暴。
先是极致的震惊,随即是茫然无措,最后,所有的激烈情绪沉淀下来,却是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死寂。这种复杂感,简直不足为人道出。旋即,李茂贞死死盯着眼前跳跃的篝火,仿佛要将那火焰看穿,时间似若凝固了,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帐内回响。
李兄。”假李适时地举起酒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请。”
不料李茂贞只是倏然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看也未看假李,将手中酒碗“哐”地一声随意撂在案几上。他甚至没等耶律剌葛反应,只生硬地朝主位方向略一拱手,便霍然起身,带着几名亲随,裹着一身寒气,头也不回地掀帘离帐而去。
“哼!”
眼见此景,原本醉醺醺的耶律剌葛猛地坐直,勃然大怒,也将酒碗重重顿在案上,碗中残酒四溅。他面色涨红,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却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只能将怒火憋在喉头,发出沉闷的喘息。
“大汗,何足为奇哉?”假李不由失笑,从容地给自己斟满一碗酒,拎着酒碗悠然踱步到耶律剌葛的矮榻前,斜倚着桌案,压低声音,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小不忍则乱大谋。我部如今固然势大,然猛虎亦有蛰伏时。此刻正需隐忍为上,更需仰仗李兄这等绝世帅才。当务之急,是整合各部,积蓄雷霆之力。待开春冰雪消融,时机成熟,再报血海深仇,一举夺回王庭。李兄为人向来如此,性情孤高些罢了,不过是稍欠礼数,大汗乃草原雄主,胸襟似海,焉能为此等小节误了千秋大业?待他日王庭光复,大汗登临漠北王座,号令万部,区区一个李兄……”
耶律剌葛脸上的横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眼中凶光闪烁,随即仰头咕咚咕咚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进而砰地砸下酒碗,恶狠狠道:“李小兄弟所言在理!”
假李哈哈一笑,举碗相敬,眼底余光却如毒蛇般死死缠绕着耶律剌葛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颤动和眼神变化,心中唯余一片冰冷的讥诮。酒过数巡,与耶律剌葛帐下的一帮贵族、悍将吆五喝六,喝得“尽兴”之后,假李也佯装酒力不支,步履踉跄地告辞离帐。
而甫一踏入帐外刺骨的寒风与漫天飞雪,他脸上那副醉醺醺的憨态便瞬间褪去,眼神冷冽如刀。他顶着风雪走出不远,便头也不回地对身侧一名同样身着漠北服饰、沉默跟随的不良人低声喝问:
“方才李茂贞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如果所料不错,应是女帝已怀了秦王萧砚骨肉一事……”
假李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错愕,随即眯起双眼,在风雪中凝神思忖了片刻。最终,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再不言语,身影彻底没入茫茫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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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定府,新城轮廓初显,尚未完工的城垣在风雪中沉默矗立。
描金的王帐内暖意融融,浓郁的檀香自鎏金兽炉中袅袅升起,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顽强弥漫的苦涩草药气息。
述里朵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无瑕狐裘的软榻上,发髻高挽,几缕乌黑的发丝慵懒地垂落鬓边,勾勒出修长而优美的颈项线条,非但不显凌乱,反为那份凛然威仪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慵懒。她一手持书卷,目光却似凝在纸页之外。
片刻后,她略显不耐地将书卷轻轻搁在膝上,拂了拂手。侍立的心腹侍女立刻会意,无声上前,将案头那只残留着褐色药渣的玉碗悄然撤下。
帐内一时静极,只余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述里朵终究无心再阅,蹙着柳眉直起身,赤足踏在厚软的地毯上,缓步走向帐中一座精钢兰锜。其上,横陈着一柄形制古朴略有划痕的唐刀。她伸出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刀鞘,指尖在刀镡处缓缓摩挲,目光幽深,久久无言。
恰在此时,毡帘微动,带进一丝缝隙外的寒意。一个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帐内,腰佩双刀,装束与世里奇香相类。她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
“太后,宫卫急报。”
“宣。”述里朵头也未回,声音平淡,目光依旧锁在刀上。
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凛冽的风雪气息瞬间涌入,冲淡了帐内的暖香。一名身披重甲、肩头落满积雪的武士疾步而入,带进一身寒气,在王帐中央重重单膝跪地。他头盔下的脸庞带着长途奔波的霜色,声音因寒冷和某种急迫而微微发颤:
“启禀太后,王庭外突现一队人马,自称圣主李嗣源特使,为首者名唤石敬瑭。此人声称……携有助太后重获萧王信任之无上良策,恳请面见太后!”
“晋使?石敬瑭?重获信任之策?”述里朵摩挲刀柄的手指倏然停住,进而猛地回身,锐利如电的目光直射其人。帐内瞬间落针可闻,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阴山之下,若无鬼王奉萧砚的指派天降拦住李茂贞,她险些大败。而李嗣源和石敬瑭于她撤离阴山之前遁逃无踪,她还没得及与这两个差点害她前功尽弃甚而一无所有的所谓晋王使者计较,这厮竟敢再次主动寻上门来?
荒谬?陷阱?狂妄?还是……确有说法?
她红唇紧抿,下颚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短短一瞬,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但这瞬间流露出的惊怒与森寒,几乎让跪地的武士感到窒息。
然而,仅仅数息之后,那令人胆寒的锋芒竟如潮水般退去。述里朵面无表情,缓缓坐回软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温暖而寂静的金帐之内。
“带他进城,严加看管。本后倒要听听,是何等‘良策’。”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寒意森然。
第429章 抉择
朔风,是漠北当下唯一的语言,裹挟着雪沫,永无止息地抽打着石屋粗粝的墙壁。
石敬瑭立在石屋最深的角落,只是看着身前石桌思索许久。炭盆里,几点微弱的火星在灰烬中苟延残喘,散发的暖意不及屋外寒风侵入的半分。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手下瑟缩在门口附近,只是望着外间一望无际的雪白或星星点点的帐落、城垣小声交谈一二。
石敬瑭呵出一口气,白雾瞬间凝成霜花,挂在胡须上。他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指,指尖终于蘸着融化的雪水,在冰冷的石面上勾画。因为寒冷,线条有些颤抖,而随着痕迹渐渐明了,一道道山川河流由他勾勒出来,但这不仅仅是山川河流,而是他在晋国残余的记忆拼凑出的云朔粮道与布防。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握住的、向那位漠北太后证明价值的筹码。
随着水迹显现又消失,云朔隘口的险要位置被反复描摹。每一次落指,都像是他在赌桌上压下最后的筹码。
耶律剌葛在草原掀起的叛乱风暴,离开太原时与李嗣源的密谈……这些看似无形的东西,却都是让他走出这座冰冷石屋的筹码,关键在于,他能不能从这些筹码当中,提取出能让他破局的线索,用这张记忆中的图,让自己在草原上立足下来,复而再借助那位太后,在那位据有天下半数的秦王面前崭露头角。
什么述里朵,什么岳父,真正能让他石敬瑭名垂青史并出人头地的,只有那个人,那个已手握天下三分并有其二的秦王。
漠北王庭的金顶大帐,是这片地域屈指可数的舒适之地。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外界的狂风暴雪,帐内炭火熊熊。
帐内静得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述里朵负手立在帐中那座精钢兰锜上的唐刀前。目视着这柄近两年前萧砚赠予她的旧物,头也不回。
“石敬瑭这几日在做什么?”
“回禀太后,其人被禁足的这几日,既不出门也不求见,唯只是日夜待在屋内描摹什么东西,监视他的宫卫也说不清楚。”
述里朵单手抽出唐刀,看见锋芒中倒映出她威仪的双目,稍稍虚眸:“将人带来。”
身后那与世里奇香装扮相似的侍女旋即悄然下去吩咐。
少顷,毡帘被无声掀开,裹挟着刺骨寒气的宫卫踏入,甲胄上落满未化的雪粒。
“太后,人已带到。”
述里朵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刀镡上微微一顿。“带进来。”
厚重的毡帘再次掀起,一股更猛烈的风雪灌入,瞬间冲淡了帐内的暖香。两名魁梧的斡鲁朵宫卫押着一人踏入。
石敬瑭形容狼狈,面颊与双手布满冻伤的青紫,须发结满冰霜,步履因寒冷和虚弱而踉跄。他甫一入帐,便被帐内的暖意与檀香激得打了个寒噤,但他立刻挺直了早已冻僵的脊背,目光如炬,直射向上首那道威仪的身影。
述里朵缓缓转过身,将石敬瑭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也不多言,径直面无表情的出声:“阴山一别,李嗣源以空口白话的燕云十六州诓骗本后,致使耶律剌葛那豺狼借机复辟旧制,席卷半壁草原。你二人如丧家之犬遁逃,今日李嗣源竟还敢遣你来此,当本后不杀人么?”
石敬瑭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寒意与翻腾的情绪,猛地伏地叩首,声音嘶哑却高亢:“太后明鉴!石某此行,非为晋国残喘,实为太后与萧王千秋霸业添薪助火!更有解漠北倒悬、助太后重获萧王信任之良策献上”
“千秋霸业?”述里朵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淡漠,“萧王与本后,利锁名牵,坚如磐石。你所谓‘重获萧王信任’?莫非还想故技重施,用那镜花水月的十六州,诱本后背弃擎天之柱,反去那偏安一隅、自顾不暇的河东晋国结盟?”
石敬瑭抬起头,迎着那迫人的视线,语速加快,条理清晰:“阴山之事后,太后滞留彼处两月,耶律剌葛趁虚复辟旧制,纠集大小无数部族,鲸吞半个草原。晋国惧惮萧王神威,又知太后与萧王盟好,无奈之下只能扶持耶律剌葛这头丧家之犬,妄图借草原之力与萧王抗衡。萧王纵使不知‘燕云十六州’之旧事,但耶律剌葛之乱确为晋国插手漠北开方便之门,萧王焉能不迁怒太后驭下不严?”
他微微压低声音,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帐内:“太后稳坐漠北,则中原北屏永固,此乃萧王信重之基。若漠北烽烟四起,萧王眼中,太后价值几何?此即石某献‘重获信任’之策根本所在。”
他停顿一瞬,又道:“石某曾任晋国云朔守将,熟知其山川隘口、粮秣屯所。可凭记忆绘出云朔粮道布防详图,有八成把握敢言没有半分错处!且我岳父大人身为通文馆圣主,虽遭通缉,但旧部暗桩仍遍布晋境,余威犹存。我岳父大人此番遣石某投效,一为助太后平耶律剌葛之乱,二为献此图,助太后经略云朔,立不世之功,固萧王之心!”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微响。但迎着石敬瑭诚挚的目光,述里朵仍然不过面无表情。
她盯着石敬瑭,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分量。忽然,她开口,声音略有几分嘲讽:“你口口声声所谓‘岳父’……竟不知李嗣源已然身死?连那晋王李克用也已暴毙?”
此言之下,石敬瑭倏然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瘫坐在地上。而后马上,他双目瞬间赤红,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吼,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硬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指节瞬间皮开肉绽。
然后又是瞬间,他猛地起身再跪,声音尤为嘶哑,干笑一声:“太后岂能诓我?某出使前,尚与岳父言谈甚欢,绝非作假。”
述里朵却只是神情淡漠,亦不答话,只是负手看着其人。
猛然一瞬,石敬瑭面色惨白,似乎也才想起述里朵没必要用这种事骗他。但在随即,他却是立即指天立誓,涕泪横流:“大雪封山,幽州路绝,云朔道险……石某自晋地冒雪出塞,两月隔绝,音讯全无,苍天可鉴!石某此番弃暗投明,唯有效忠太后、追随萧王一途,还请太后信我!此番岳父既故,石某愿为太后马前卒,肝脑涂地!”
述里朵冷眼看着他声泪俱下的表演,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自始至终的审视:“本后如何信你非是李嗣源,或那新晋王李存勖抛出的诱饵?”
石敬瑭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斩钉截铁:“在下有云朔粮道布防图。耶律剌葛所恃,无非晋王昔日借予李茂贞的那一千鸦儿军,石某可假晋将之身,为太后奔走策反!若事败……”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太后可斩石某头颅,连同此图,献于萧王帐前。此乃石某投名之状!”
述里朵一时沉默。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炭火的光影在石敬瑭紧绷的脸上跳动。数息之后,她缓缓抬手。一名侍女无声上前,手中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的玉杯,杯内酒液暗沉,散发着诡谲的气息。
“既如此,可敢饮此毒酒?饮罢,解药自当奉上。”述里朵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石敬瑭目光死死盯住那杯酒,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步上前,夺过酒杯,径直仰头一饮而尽。而一口喝尽后,他便猛地将空杯掷于地上,玉杯瞬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
他挺直身躯,直视述里朵:“太后此刻杀我,无异自断臂膀。石某之命,已系于太后大业!”
述里朵凝视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片刻,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好,本后信你一次。”她挥了挥手,武士松开了石敬瑭。
而石敬瑭也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跪地呈上:“此乃小人这几日所勾勒出的云朔军粮仓储与布防图,请太后验看。”
述里朵示意侍女接过图卷,并未细看,只是淡淡道:“阁下弃暗投明之志,本后确信了,然大雪封道,一切作为都不过空谈,阴山或云朔那边,又焉知李存勖不会更改布防?”
石敬瑭毫不犹豫,再次伏地而下:“既然如此,那臣请为太后除耶律剌葛之患。臣即刻伪造李存勖诏令,雪停便出于都斤山,定赶在局势变幻之前,叫那一千鸦儿军阵前倒戈!”
述里朵扫了他一眼,却是负手颔首:“那倒也无需心急,本后已然信你,且下去吧。”
石敬瑭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这才在武士的监视下退出王帐。
厚重的毡帘落下的瞬间,述里朵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瞬间消失,眼神变得比帐外的风雪更冷。她并未看那羊皮图卷,目光转向帐内一处阴影。
“雪鹘。”
那位与世里奇香装束相似,亦与其同姓的一个身影无声显现,单膝跪地。
“盯死此人。其一举一动,飞鹰传书。”述里朵的声音波澜不兴,“若生异心,或事有败相,便取其首级,连图,速献萧大汗。”
“遵命!”阴影中腰佩双刀的身影低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去,仿佛从未出现。
述里朵无言许久,稍稍踱步一二,却是目光再次回身落在那柄唐刀上,寂静无言。
石敬瑭既然勉强获得述里朵信任,住处也便另有安排,其人连同手下都各有帐篷安置,之前毫无掩饰的监视也似乎荡然无存。而大雪毫无止歇的迹象不提,石敬瑭却也没有待在帐篷里毫无作为。
一连数日,他一面请示那位暂时取代世里奇香,而作为述里朵侍卫长并兼任助手存在的世里雪鹘,一面在得到后者的允准后,让人着手打探晋国内情,既期望在探得情报的同时,顺便想挖掘出李嗣源身死的真相。
及至腊月末,竟然真的让他有了收获。
这日,石敬瑭坐在炭盆旁,火光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跳跃。几个从晋国带来的手下被他安排在了帐门口,却也都是没有言语。
良久后,石敬瑭环顾了下左右,然后才从怀中取出一颗细小的蜡丸,迎着火光将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展开,上面是一段尤为熟悉的的笔迹。
“为父已假借四弟之身,得李存勖信重,潜伏晋枢。贤婿暂栖漠北,蛰伏待春,里应外合……”
虽然之前将此物交给他的手下,已经提及此物是由李嗣源的旧部于塞外与他们取得联系后交来的,石敬瑭也稍有几分猜想,但这短短数字,却仍然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李嗣源没死。但李存仁死了……是被李嗣源杀的?也唯有这个可能……离开晋国前,李嗣源就曾说过一句话:就算是要为父背名,也不是不可。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遍体生寒。四门主李存仁,那是对李嗣源忠心耿耿的手足,自己这个岳父竟能下此毒手?
倏然之间,一股莫名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自石敬瑭头顶。
自己,会不会也是这盘血腥棋局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蛰伏待春,里应外合”这八个字。李嗣源既能成事,分明是在自己动身前就已有所计划,但这一计划却从未向他透露分毫。
且李嗣源不仅瞒着他假死,瞒着他行此弑亲冒名之事便罢,为何还要遣自己来漠北?自己固然心知天下在萧砚,但来这漠北王庭赌命周旋却也是九死一生之事!自己冒雪翻山上千里,又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这位好岳父却在晋国中枢悄然布局,掌控通文馆……真是好惬意,真是好手段。
一股被莫名利用、蒙在鼓里的惊怒和被愚弄的烦躁,就如此瞬间交织着涌上石敬瑭心头。
他死死攥紧那张薄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它嵌入掌心。旋即,他猛地将纸卷投入炭盆。
火焰“腾”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字迹,橘红的火光映亮了他眼中翻腾的惊惧、深重的疑虑,以及一丝逐渐冰冷的眸光。纸卷迅速化为灰烬,随着炭火微弱的噼啪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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