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侠吃香蕉
所谓厚德石,乃是秦王萧砚在汴京原有的基础上,重设了一国子监大学,为了勉励学子,也为了倡导学习,便因地制宜,取禁苑中的天然巨石,在上面刻下了“厚德载物”四字以作学训。
虽这国子监大学设置不过两月,但因为这块大石头正对着占地广大的学校正门的缘故,又得南北文士拼命吹捧,所以格外知名。
回到眼前,时值年末,据说已招收南北不论地域而学员人数已突破五百人的学校已经放假,故此,门前门内都并无太多人往来。风雪稍歇,铅灰的天空下,巨石默然矗立。使团最前方华贵的马车上,车帘轻启,一位身着锦裘、气质儒雅、面容极其英俊的文士徐步而下。他并未急于动作,只是拢袖立于伞下,对着这四个字打量起来。
而不过片刻后,此人便望而喟叹:“曾几何时,朱氏以反贼之姿起于草莽,白马驿屠戮唐臣,沉尸黄河,为天下士人所不齿。我通文馆因此广纳文名,隐为士林翘楚。岂料今日,秦王仅凭此一石、四字,竟引得天下士人倾心,人心向背,竟至于斯……”
寒风卷过空旷的广场,随侍众人皆屏息垂首,不敢应声。唯有其身侧一位身材高大、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同样拢袖肃立,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却也只是默然。
“我听人言,汴梁城中其实还有一块“自强石”,上书“自强不息”四字?”半晌无言后,此人复又转首问道。
“不瞒薛侯,是有这么一块巨石。”旁边一位显然是常驻汴京的晋国官员连忙趋前一步,躬身答道,“秦王重设国子监大学后,紧邻天策府又辟出一片区域,设立‘讲武堂’。此堂专为秦王卫队所设,其成员皆从定霸都、归德军中遴选出的年轻锐士。此两部根基多在河北,其中不乏河北将门、豪强子弟,甚至草原各部头人的子侄也多有混迹其间,因此武风极盛。秦王及其麾下亲信时常亲临授课,讲授兵法韬略。如今,梁境尚武之风日炽,举国上下,有志男儿千里奔赴,冀望能得秦王亲自点拨者,络绎不绝。”
“文武并重,双峰并峙……”这儒雅文士一时仰首望天,任由几点雪花飘落眉梢,言语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慨。“半载之前,秦王于梁室根基尚浅,朝野皆以为其难以持久。谁曾想,短短时日,竟能铸就此等无懈可击之势?朱温篡唐不过五载,如今观之,这萧氏代梁,怕也只在眼前了。”
那常驻官员闻言,脸色微变,头垂得更低,噤若寒蝉,再不敢接话。
而这文士却似浑然不觉,遥望着天策府与讲武堂的方向,继续道:“而今这汴京格局,秦王宫巍然居中,左倚国子监,笼尽天下文心;右靠讲武堂,汇聚四方武魄;前方天策府,俨然已是这梁朝、乃至整合了河北、河南、关中、岐地、蜀中千万生民命脉的军政中枢。秦王不过半载摄政,竟已将如此广袤疆域之军事、民生、经济、人才尽握掌中。之前太原城中竟还有人妄议,欲趁其根基未稳,联南合击?岂非痴人说梦,自蹈死地!”
“秦王毕竟……乃中原人望所在。”那面白无须的高大中年人见话题已触及太原党争的敏感处,且身处敌国都城,不得不皱着眉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地劝诫道,“薛侯明鉴,此地终是汴京。纵使四下无人,然我等身负晋王重托,出使在外,一言一行,还须……慎之又慎。”
那气质儒雅而面容英俊的文士,也就是李存礼了,闻言便轻嗯了一声,神色未变,似乎还想提议深入这寂静的学府一探究竟。恰在此时,一名留守驿馆的官员踏着厚厚的积雪,气喘吁吁地奔来,行至近前,却是躬身急报:“禀薛侯!秦王……秦王殿下已得空暇,即刻召见使团!”
国子监大学可任人出入,但仅仅两街之隔的天策府,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李存礼一行人重新登车,碾过积雪未消的街道,驶向那戒备森严的枢机重地。甫至府门前,便被全副武装的甲士拦住。冰冷的命令下,无论身份高低,使团成员皆需逐一接受搜身查验,刀刃、铁器,甚至稍显尖锐之物,皆在严查之列。
正当这尤为严格的检视还在进行,府门内忽有一人快步而出。来者身着绛紫官袍,正是梁朝户部尚书、兼领天策府军咨祭酒要职的张文蔚。他并未理会尚在接受盘查的普通随员,目光如炬,先是静静等待搜查流程结束,随即上前,依礼与为首的李存礼等人见礼,姿态不平不淡。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李存礼身后那位面白无须、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随员时,神色却是骤然一变。方才的矜持瞬间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激动取代。他竟绕过李存礼,径直来到那人面前,深深一揖。
“万万不曾想,此番来使,竟有张军使随行。此真意外之喜!军使……可还识得老夫张文蔚?”
此言一出,原本肃立在旁的晋国使团成员,包括几位高级官员,皆是一怔,随即面面相觑,或惊疑、或困惑、或了然,不一而足。而李存礼则只是不动声色,拢袖立于一旁,双眸微微眯起,静静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被称作“张军使”的高大中年人,显然也有些失措。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掠过片刻的茫然与复杂,随即化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张文蔚灼灼的目光,郑重地拱手回礼,声音低沉而带着岁月的沧桑:
“张公言重了。承业岂敢不识?只是……十六年前一别,恍如隔世。未料今日重逢,竟是此情此景。”
此人,赫然便是河东监军使,张承业。不过与他魁梧健硕、足以令猛将侧目的身躯,却与其实为宦官的身份,形成了令人错愕的巨大反差。自唐僖宗朝起,张承业便以宦官之身参与军务,屡有建树。唐昭宗时,他因常出使渭北,深得信任,遂被委任为唐廷派驻河东李克用处的监军。
十六年前,长安倾覆,唐昭宗仓皇欲奔太原避难,正是张承业凭借与李克用的私交,被紧急任命为河东监军,肩负接应天子之重任。虽然后来事与愿违,天子未能成行,张承业却就此留在了太原。之后朱温篡唐,李克用奉大唐正朔以抗梁,重新任命张承业为河东监军。从此,张承业便对李克用父子竭尽忠诚,然就算如此,他却始终坚辞李克用给予的所有晋国官职爵位,只以“大唐河东监军使”自居,仿佛那早已崩塌的帝国,仍是他心中不灭的灯塔。
张文蔚身为唐僖宗年间的进士,对这位坚守大唐名节、以宦官之身行将帅之事的人物,自然是久闻其名,心折已久。此番骤然听闻张承业竟随使团秘密来到汴京,他便按捺不住,亲自出迎。两人虽非故交,甚至可能仅有数面之缘,但此刻在这象征着梁朝权力顶峰的天策府门前,一个代表着旧日大唐的荣光与坚持,一个身处新朝中枢却难掩心底对故国的追忆,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而对于张文蔚,张承业也并无可以苛责的理由。想昔日白马驿之祸前后,若非张文蔚在其中竭尽全力调解周旋,说不定死的人还要更多,这种人纵使最后不得已归顺了梁朝,却也不能说其对大唐不忠。
然而,脚下是大梁的土地,身后是各自的使命,纵有万般感慨,最终也只能化作几句克制的寒暄与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在府门甲士冰冷的注视与汴京岁末的寒风之中。
张承业依旧沉默不提,使者团在森严的注视下鱼贯而入天策府大堂,最终只有李存礼、张承业及寥寥数名核心成员,由张文蔚引至殿心。
殿内景象令人屏息。左右两侧,文武重臣分班跪坐,绯紫青绿的官袍层次分明,竟与朝会大典无异。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无声无息地汇聚在踏入此间的晋使身上,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主位之上,一位身着简洁绯色常服的英武年轻人端坐。李存礼与张承业甫一入殿,未及细观这位的面容,便已同时躬身,行下大礼。
“奉大唐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存勖之命,外臣李存礼、张承业,携晋国使团,拜见大梁秦王殿下。”
萧砚并未立刻回应。他目光先是落在李存礼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复而想着此次晋国求和的主使据说是此人主动揽下的,倒是勾起了他几分兴趣。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静默的大堂:“免礼。”
李存礼应声直起身躯,目光瞬间在萧砚脸上掠过,捕捉着这位的细微神情。随即,他再次不卑不亢地躬身,朗声道:
“启禀殿下。外臣离晋之际,晋王闻知王妃殿下喜得身孕。特命外臣携明珠美玉十车,以为贺仪,聊表寸心。晋王之意,愿借此吉兆,与殿下永结兄弟之盟,自此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共享太平盛世。”
话音甫落,萧砚只是眯眼不语,而大殿左侧,一位年约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的官员霍然起身。正是官拜大梁枢密副使、兼天策府从事中郎的李珽。他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笑意,只是冷面斥道:“贵使之言,李某殊为不解。何来‘兄弟’之说?”
他目光扫过李存礼,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秦王殿下天眷在身,适逢弄璋之喜,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允贵国使团入京言和。本以为尔等当识时务,以臣属之礼归附中原正统。岂料,晋王坐拥河东一隅之地,竟敢妄言与我大梁平起平坐,结为兄弟?此等狂悖之言,若传于三军将士耳中,岂非置秦王殿下于难堪之地?足下岂不闻主辱臣死,而臣死必为主上雪耻之言!?”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诘问,李存礼神色丝毫未变,仿佛迎面吹来的只是一阵微风。他从容转身,对着李珽拱手一礼,姿态依旧沉稳:
“恕外臣眼拙,敢问尊驾是……”
“敦煌李公度!”李珽昂首,朗声报出名号,气势凛然。
“原来是李枢密当面,久仰。”李存礼微微颔首,显然早已做足功课。他抬起头,目光清正,直视李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
“枢密所言‘主辱臣死’,诚为至理。此理,适用于秦王殿下,亦同样适用于我晋王。”
他略作停顿,环视殿内梁国群臣,语气转沉:“昔日朱氏篡逆,僭号称尊,倒行逆施。我晋国先王,身为大唐宗室,秉持大义,以河东孤忠之地,号令天下,共抗朱梁,三十载矢志不渝,此心可昭日月!今日我主新立,遣使言和,非为力怯,实乃敬重秦王殿下为当世英雄,胸怀万民福祉,方有此诚意之举。”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迎向李珽:“然则,李枢密甫一开口,便强令我主行臣属之礼,视晋国为藩邦。岂不知我主虽据河东,却乃人心所向之大唐正朔所在?岂不知我河东军民同心,足以拒百万雄师于国门之外?枢密此言,莫非是欲借此吉庆之时,重启两国战端,陷黎民于水火?”
李珽负手而立,死死看着李存礼,忽而发出一声清越长笑,他缓步上前,眸中寒芒更盛。
“好一个大唐正朔!”他忽然戟指殿外青天,声如洪钟,“自天佑四年唐祚已终,我大梁太上皇受禅于洛阳,乃天命所归!昔年武王伐纣,微子抱祭器归周,此为顺天应人;王莽篡汉,光武中兴方称再造炎刘!今晋使既言正朔,敢问李存勖可曾见大唐天子血诏?可曾握传国玉玺?不过是踞河东而怀贰心,挟残唐以令诸侯!”
李存礼便要立即抢话:“天命……”
李珽则再度冷笑:“晋使既言天命,且看当今英雄如何承天之佑——”
他转身望向主位,拱手一礼,进而昂首而答:“我秦王殿下弱冠之年,率八百骑横穿河北,两日奔袭七百里,阵斩幽州节度使膝下二子于阵前,河北诸镇即望旗而降,此等神勇可比霍去病封狼居胥否?“
“而河北既平,漠北又兴战事,殿下亲率轻骑千里奔袭,直捣漠北王庭牙帐,斩其可汗首级悬于长竿,草原凡百部胡族皆奉表请为臣妾。当是时,胡儿夜泣不敢牧马,此等武功可追汉武犁庭扫穴乎?”
言及此处,其人又忽然旋身指向李存礼,眼中寒芒似箭:“至于高粱河之战……”他冷笑一声,“贵使可知,李存勖彼时亲率五万大军进犯幽州,殿下亲身冲阵,斩俘三万余人,河水尽赤。某虽未曾历经此战,却也仍听闻败军之中有沙陀老将哭号‘此儿真天人也!’请问晋使,令尊令公当年可有此等阵前制敌之威?”
李存礼纵然早做功课,却哪里能料到这厮如此能言,一时喉结滚动不止,面上却仍维持着端肃,抬眸时竟硬逼出三分笑意,就要开口驳斥:“昔年我先王横刀立马时,秦王殿下尚在腹中……”
但他话未说完便顿住,忽又意识到失言,硬生生将后半句“何谈阵前制敌”咽回腹中,只是语调陡转平静:“殿下神勇,外臣自然钦佩。然我晋军.”说到“晋军”二字,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亦如雪中劲竹,虽经霜雪,未折半分!”
“可笑!”李珽仿佛听到一句天大笑话,“贵使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天下,自殿下摄政以来,西出长安旬日而平岐王李茂贞,南下汉中三月而克蜀地王建。今两川财赋、秦陇精兵尽入汴京府库,此等席卷八荒之势,岂是据一州之地、靠先世余荫窃号者可比?”
他忽然逼近李存礼:“晋使若真为苍生计,当劝李存勖早早解甲,亲至汴京辕门负荆。否则.”他抬手指向殿外,“殿下帐下定霸都、归德军曾随驾逐漠北、定巴蜀,如今正欲试剑河东霜雪,某恐尔等来时所见的千里沃野,他日尽成白草离离之境!”
而此人一言既出,大堂左右倏然便是无数目光紧逼而来,李存礼纵使再能言善辩,纵使自知此行必然难堪,这会喉结却只如困兽般在脖颈间撞了几个来回,最后一丝血气从唇上退尽。
张承业忽从侧后方踏前半步,宽袖拂过青玉地砖一揖而下,恳切道:“秦王乃当世英雄,外臣等携诚而来,殿下何苦以词锋相逼?”
萧砚指尖叩着紫檀扶手失笑,瞥向面色冷肃的李珽:“公度,且退一步。”
李珽明显意犹未尽,但闻言只是一礼,恭敬退至原位跪坐下。萧砚转而望向李存礼,眸中兴味未减:“贵使方才所言‘兄弟之盟’?”
李存礼的指节难得捏的发白,脊背却仍勉力绷直,躬身时听见自己声音轻的恍若无声:“是外臣失言了。”
萧砚指尖轻点扶手,眼角投下锐光:“既知轻重——”
他忽然展眉,“此事,便有得谈了。”
第426章 那个礼物
大雪簌簌而落,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的素白。萧砚负手踱出天策府高阔的门庭,于廊下静立,目光穿透纷扬的雪幕,落在庭院深处那触目皆白的景象上,良久不语。这雪色映在他眼中,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与天下局势同调的沉思。
“此景甚美。”清癯的韩延徽拢着厚实的狐裘,双手深藏袖中以避寒气,声音温和中带着河北士子特有的沉稳,“瑞雪兆丰年,殿下,这场雪落得透,来年百姓的收成必是好的。”
周遭随侍的李珽、张文蔚等一众或紫或绯的重臣纷纷颔首称是,气氛一时松快。然而萧砚却未置一词,只是在轻笑声后,忽而举步,径直踏入那漫天飞絮之中。侍从慌忙撑起油纸伞递上,萧砚单手接过,伞面微倾,便沿着覆雪的青石小径,缓缓向外踱去。身后众臣微怔,旋即纷纷效仿,各色官袍在雪中撑开一片片移动的伞盖,默默紧随主君的步伐。
雪落无声,唯有靴履踩在松软新雪上的咯吱声清晰可闻。行至庭中开阔处,萧砚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听闻,马希钺又遣使入京了?”
负责接待外使的官员立刻趋前一步,却还是落在几个主官的后面,进而恭声答道:“回禀殿下,正是。楚国世子马希钺所遣第四波使者已抵汴梁,携金百斤,所求仍是旧事。楚王马殷月前突染沉疴,病情日重,其世子之位似有动摇。至于次子马希声,近月来一反常态,颇得楚王信重,令世子寝食难安。故遣使恳请殿下明诏,以正其位。”
韩延徽适时接口,语速不疾不徐,条理分明,尽显萧砚第一谋主的沉稳:“据之前段佥事(段成天)的奏报来看,那马希声过往确实玩世不恭,且仗母宠而无心政务。然此数月间,其人行事判若两人,沉稳机敏,举措得当,绝非昔日可比。此等变化,恐非无因。楚王病重之蹊跷,亦令人疑窦丛生……”
他略作停顿,目光掠过萧砚平静的侧脸,见其微微颔首,便继续道:“蜀地既克,楚国便成南面诸藩之首。淮南吴国虽勇,连年与我鏖战,损耗甚巨,其底蕴远不及楚国多年休养生息之厚。中原板荡数十年,流民南徙者如过江之鲫,楚地所纳最多,户口殷实。殿下若于这楚王世子惶恐无依之际,施以援手,助其正位,则马希钺其人,秉性为人所熟知,必感殿下再造之恩,楚国上下,亦将俯首听命……”
多数河北面孔的属官纷纷颔首,却皆是赞叹韩公语意未尽,却已勾勒出以恩威收服强藩的稳妥蓝图。
“韩公老成谋国,所言极是!”户部尚书张文蔚也插嘴附和。
话说,自萧砚摄政掌权后,大梁财赋便已尽数由天策府接管,而这个关键要事,又被萧砚托付给了对这方面颇有心得的妙成天、玄净天二女,所以张文蔚这个户部尚书多少看起来有些名不副实。
然而户部尚书毕竟是户部尚书,随着敬翔之前的表态效忠,张文蔚也毫无意外的在天策府这一中枢核心内有了立足之地,所以大梁的钱袋子,到底还是挂在他的脑袋上的。而他这个人,却早就深知“无米下锅”的窘迫滋味。若能不兴刀兵而控强楚,于国于民于他这尴尬的“钱袋子”名义掌管者,都是上上之选。
然而,一个清晰而略带锋芒的声音随即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共识:“韩公之策,固是持重之道。然则——”
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方才在天策府大堂大放异彩的枢密副使李珽,其人排众而出,伞下目光炯炯,正色言道:“蜀国既入我囊中,楚国纵有南面第一之虚名,于我而言,不过失其爪牙之困虎耳。纵有爪牙,亦难伤我!”
此言一出,雪幕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众臣目光瞬间聚焦于李珽身上,屏息以待。而之前几位颔首赞同韩延徽的河北派官员,则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萧砚一时停步回头,而众人自然纷纷跟着止步,数道目光瞬间互相碰撞在一处,却都只是一时无人出声。
话说,眼前这一景象,其实是很微妙的。
回溯根源,萧砚起事不过四年,却能依靠一次行险登临如此高位,若无极高的个人魅力,以及卓绝实力与崇高威望使得麾下心腹幕僚、骁勇大将乃至百战精兵发自肺腑的追随他,几不可为。
但彼时固然成事,除却自身根基尚浅不提,外患也尤为紧张,北有外敌、南有隐患,大家只能暂时放下分歧一致对外。创业维艰之际,强敌环伺,群臣自当勠力同心,河北军功集团锋芒毕露,亦是时势使然。
然天下事如阴阳消长,外事既定,内事渐显。随着外患渐息,四海归于平静,各势力集团的利益诉求、权力分配等问题,便如春日冻土下的藤蔓,悄然滋生蔓延。
自萧砚入主汴梁,以秦王之身行天子之权,执掌天下枢机,格局便悄然生变。敬翔、李珽、张文蔚等原属梁廷中枢的能臣干吏,纷纷为他所用,河南一派随之崛起。河北派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可避免的就此被打破。
若以地域论之,这便是天策府核心权力场中最为显眼的两股洪流:根基深厚的河北派,与凭借中枢地利和文治才干迅速崛起的河南派。此外,尚有根基在岐、与王妃渊源颇深故而虽隐而不发却无人敢轻视的“岐地派”;以及一战而降、人数虽众却因根基浅薄而暂无声势的“蜀地派”。
地域之别、政见之分、文野之异乃至个人抱负不同,皆是催生派系的沃土。但由于萧砚创业时日尚短,这些本就是天下最为英杰的人物尚未来得及形成更复杂的纽带,乡土地域便成了最直观、最易抱团的天然标识。
河北派中,韩延徽是名副其实的第一谋主,更有名动天下却素未谋面的冯道引人遐思,加之镇守草原的悍将元行钦、统领归德军的余仲、执掌定霸都的田道成,皆是其核心砥柱,放在以往,谁可抵之?
但随着朝事安定,河南派以锋芒毕露的李珽为首,辅以深受萧砚礼敬的敬翔,以及坐镇幽州的铁壁王彦章、统御马军司铁骑军的李思安,虽稍显后进,其锐气与实力却半点不容小觑。
这种派系之分,并非就是真的党争。所谓英杰汇聚,在志向各异之下,自然就会有所分野,更是人性使然。便是萧砚,也不可能允许手下某一个地域集团独大的。
此前不过是外压之下,矛盾暂掩锋芒未显。如今四境稍安,这水面下的格局,便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萧砚对此洞若观火,却未加强力干涉。只要不碍公事,这两股洪流相互砥砺,彼此制衡,反能激荡出更佳方略。他多数时候,更像是那立于浪尖的掌舵者,冷静地观察着潮汐的涌动。
此刻,李珽敢于在雪中发出这迥异于河北派魁首韩延徽的声音,其背后既有河南派力图发声的诉求,更因其主张本身,确有其立足的根基与不容忽视的道理。这雪中的争论,不过是这宏大棋局中,一次合乎情理的落子。
今日敬翔并不在此间,作为和事佬,张文蔚自然干笑出声:“李枢密何出此言?”
李珽不由冷笑:“楚国虽多年称臣,然其心实难测,马殷此人更是早与殿下有隙。殿下固然可施威于彼,扶马希钺上位。可那马希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番异军突起,背后岂能无人?若朝廷明旨已下,而楚王父子执意逆旨,强推马希声,殿下天威何存?届时,我朝是忍一时之辱,还是必兴问罪之师?”
连李存礼都在李珽的嘴下甘拜下风,老实人张文蔚哪里能有所辩论,一时诺诺,竟是有些尴尬:“那依照李枢密所言,我朝又该如何?”
作为萧砚认可的枢密副使,李珽的战略洞见自然是有突出点的,当即便正色道:“殿下!蜀地既已在握,则我朝水师便扼住了楚国咽喉。自夔州顺大江东下,破三峡,入洞庭,直抵长沙城下,不过旬日之功。楚国赖以自恃的长江天堑,于我已成坦途。当此马殷病重、二子相争之良机,正该挟新克蜀地之威,以雷霆之势压境,逼其就范,一举打断其坐断江南的妄想!岂能再行羁縻怀柔,徒令其坐大,反生肘腋之患?”
张文蔚一时失言。
李珽是公认的激进派,河南派之所以推他为首而非声望远超于他的敬翔,除却后者无心参与此间外,便有此因。之前朱温在位,李珽虽亦得重用,但因为朱温不喜儒生的缘故,李珽鲜少有过主动的表现,故才让人认为其人品性温和。
而萧砚掌权后,所谓文武并重,用人不拘一格,李珽这才如同释放了天性一般,让人惊疑之余,也难免为其风范折服。
萧砚的脚步,于雪中骤然停下。他缓缓转身,油纸伞沿微抬,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身后神色各异的众臣。
雪片无声地落在伞面上,堆积,又悄然滑落。韩延徽面色沉静,眼神中带着对李珽激进之言的思量;李珽则挺直腰背,迎视着萧砚的目光,毫无退缩;张文蔚面露忧色,似在权衡战和之间的巨大开销;其余人等,或惊愕,或沉思,或目光闪烁,河北、河南乃至其他地域的微妙分野,在这无声的对视与雪落的寂静中,悄然弥漫开来。一时之间,唯有风雪之声,在庭院中回响。
而眼见萧砚依旧并无什么神色变化,又察觉到自己身后或期待、或跃跃欲试的目光传来,韩延徽终于眯了眯眼,回头直视李珽。
“李枢密洞悉江南水战之利,诚然不虚。”韩延徽拢了拢狐裘,他并未直接反驳李珽对楚国战略优势的分析,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北方的辽阔天际,复而迎上萧砚的目光,声音尤为平缓,“然则,殿下,正如当日敬相所言,当此之时,我朝最急之务,非在荆湖,而在云朔。”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同僚,又道:“李克用虽猝然薨殂,然其子李存勖比之当年,已更非庸碌守成之辈。其父暴卒,仓促上位,内有强臣环伺,外有我朝虎视,形势危如累卵。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他非但不思固守,反而对我遣使求和,执臣子之礼,其姿态之低,所求之切,岂是真心归顺?此乃韬光养晦、以退为进之策也!
此子固然年弱,然枭雄之姿隐然已露。他低伏其首,所求者何?无非喘息之机;无非草原之助!仅凭河东一隅,李存勖断难与殿下争锋。他仓促求和,实则是要稳住我朝,腾出手来,全力经略代北、云朔乃至阴山之外的漠北。若我朝此时南顾,劳师远征于楚地,则北疆空虚,李存勖必能重新整合塞北诸部,届时再挟草原之势南下,其锋锐,岂是如今困守河东之晋可比?此乃心腹之患,远甚于楚国癣疥之疾!”
韩延徽的语速依旧不疾不徐,言语却能剖析利害,直指核心:“蜀国新定,百废待兴,而殿下已下诏天下免税一年,故今后一年,朝廷几无寸得。妙成天、玄净天二位女史执掌度支,案牍之上,想必最是清楚府库之虚实、黎民之疾苦。”
他目光看向张文蔚,后者闻言更是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此际,我朝亟需的是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而非再启一场胜负难料、且可能旷日持久的大战于南方。当务之急,是巩固北疆,震慑晋虏,羁縻草原诸部,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为殿下匡扶天下夯实根基!”
韩延徽最后看向李珽,语气虽缓,却带着一种战略层面的高度压制:“楚国纵有‘南面诸藩之首’一虚名,然其内斗正酣,自顾尚且不暇,焉有余力北犯?李枢密所言顺江而下、直捣长沙之策,固然可行。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其根本。北疆不稳,纵得楚国,亦如沙上筑塔,根基动摇,顷刻可覆!当此之时,殿下,我朝当以养民力、固根本、慑北虏为要!待漠北、阴山收于掌中,府库充盈,甲兵精良,届时再图荆湖、淮南,岂非如探囊取物?何必急在一时,行险而蹈危地?”
庭中雪落更急,寒风似乎也带着北地的凛冽气息,将韩延徽话语中的沉重分量,吹进了每一位听者的心头。
张文蔚固然在地域甚至身份上属于河南派,此刻却几乎忍不住要击节赞叹,而李珽则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看向萧砚。
萧砚的目光在韩延徽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风雪弥漫庭院,却是以一道声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失笑,打破了凝重的空气。
“卿之二人,皆是高瞻远瞩之韬略,一时真让本王难以抉择,不过既如韩卿所言,亦如当日敬相计策所定,草原、云朔,确乃我朝来日高屋建瓴之要务所在,不可轻弃。”
他目光如电,扫过李珽,语气转沉,带着安抚却不容置疑的力道:“李卿顺江东下,直捣黄龙之策,雄壮可嘉。此策,非不可行,实乃时机未至。”他刻意停顿,让李珽感受到自己的重视,“楚国,便如那枝头将熟之果,早摘晚摘,终是本王盘中餐。然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李存勖磨刀霍霍,欲借草原之势以抗天威,草原不定,我大梁何以安枕?何以南顾?”
李珽亦不气馁,风雪中对着韩延徽便是郑重一揖而下,朗声道:“韩公韬略深远,洞察幽微,在下实在佩服,如观星海,深觉高山仰止。”
韩延徽亦是微微欠身,表露自己的尊重之态:“李枢密过誉,不过为殿下臣子,各尽其责罢了。”
萧砚见状,不由放声长笑,执伞回望身后一众重臣:“诸位皆乃本王股肱国士,诚如今日之景,藏明、公度各抒胸中雄略,如名剑争锋,光华璀璨,实乃棋逢对手,让本王深为快慰。还望诸位亦能以此作勉,多给本王带来此等智识激荡之喜才是。”
众人闻言,自是纷纷谦逊行礼,心中各有思量。
“此事便罢。”萧砚收敛笑容,目光转向北方,声音转沉,“晋国虽已称臣,然草原之上,尚未定鼎乾坤!。年节过后,枢密院当速拟章程,令王彦章、元行钦有所动作,务必将那李存勖所谓草原之谋扼杀于此。今年诸事便至此为止,诸位自明日起,安心休沐,无需点卯。适才本王已命公羊左将年礼送至各位府中,风雪甚急,且速速归家,共享天伦吧。”
“臣等叩谢大王恩典,恭祝殿下福寿安康!”众臣齐声谢恩,这场似乎真的是天然而起的雪中军议,终告一段落。
待群臣散去,萧砚并未即刻回府。他唤来自河北起事便追随左右的郑钰,以及早在曹州便投效的丘姓旧臣,仔细叮嘱二人带领可靠人手,巡查汴京城内各处,务必留意有无房屋被积雪压塌,更要查访孤寡老弱,是否缺少御寒的干柴、木炭。但未及言毕,他索性亲自领着郑、丘二人,带着一小队夜不收亲卫,在风雪弥漫的街巷间巡视了小半时辰,眼见各处大体安稳,这才给众人放了年假,独自踏雪归府。
刚至府门,几只养得膘肥体壮的胖猫便从廊下追逐嬉闹而过,其中两只亲昵地欲要蹭上前来,却被萧砚径直一脚轻轻拨开。一身红衣如火的千乌早已闻声迎出,见到郎君这般举动,不由掩口失笑。
“王妃和雪儿可曾起身?”萧砚一边解下沾满雪沫的大氅,一边问道。
“用了午膳后,见郎君久未归来,便玩了一会儿木牌,此刻都歇晌了。”千乌接过氅衣,柔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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