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留着长长的胡子
三步两步,陈天衡窜上训练场唯一的高坡。顺着陈赓、许继慎手指的方向眺望,清晨珠江的薄雾中,中山舰的身影渐渐显现。再过一会儿,又是一艘军舰,这应该是国民政府海军的宝璧舰。
现在是,3月22日早晨7时50分。
陈天衡皱起眉头。但很快他发现,中山舰并没有在长洲岛停泊的打算,既不转向也不减速,而是越过长洲岛,继续往珠江的出海口开去。
“噢,中山舰?中山舰今天出海是反海盗呀。”
午餐,在餐厅里陈天衡问周恩来,周恩来给了个准确的回答。
昨天大本营下令中山舰和另一艘小军舰启航,搭载150名陆战队员,清剿出海口附近的海盗,包括捣毁很可能是海盗聚集地的一个小渔村。
珠江口外海有海盗,这是真的。
不确定是不是陈天衡的提醒在李之龙那里起了效果,这可能得等下一次有机会见李之龙的时候再打听,总之中山舰的这次出航符合调动流程,没有任何疑问。
陈天衡:“周主任,苏联红军总政治部的代表团什么时候来黄埔?”
“昨天下午来的,而且还远远地观看了你们训练。昨天晚上已经回广州了。”
……
列车开出了轨道,一头冲入了完全未知的、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的区域。
陈天衡感觉自己现在就在这列脱出历史轨道的火车上。
当然,除了影响李之龙这位战争研究会唯一的海军任职的成员,陈天衡还在其他地方施加了自己的影响。
虽然这影响可能很微弱,微弱到陈天衡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布勃诺夫,苏共(联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苏联红军政治部主任。他率领的苏联考察团可谓规格很高。
同时显而易见,布勃诺夫的考察团来广州不止是来旁观的,无论是布勃诺夫本人的政治级别还是他出行前得到的命令,都允许他对广州国民政府中的苏联军政顾问团发出临时指示和人事、政策调整。
“我在黄埔军校看见了一支很优秀的军队。古比雪夫同志。这支军队之所以优秀,在于它融合了国民党与共产党的优秀党员。而你现在似乎是想把中国共产党从国民党中分出去?”
布勃诺夫回到广州,与军事、政治总顾问季山嘉关门谈话。
季山嘉:“正因为这支军队过于优秀,所以它对中国革命的未来是有害的。您在长洲岛的军校看到的应该是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的第一师,我了解他们。这是一支极其强大的武力,并且其力量还在不断上升。在这支军队中,国民党和共产党通力合作,比如在最优秀的第一团,团长是国民党员,党代表和最优秀的营长是共产党员,他们不但配合默契,并且私人关系亲如兄弟。”
布勃诺夫:“古比雪夫同志,你说的这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拆解这两个党呢?”
“如果这种情况不发生改变,”季山嘉说,“甚而至于,我们把这样的军队投入他们所说的北伐,那将会产生严重后果。本来就已经不分彼此的国民党和共产党,此后就更难以分开了。换一句话说,共产党就融化在国民党里了,而国民党,取得了北伐的胜利。这意味着中国革命成功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布勃诺夫:“政治局和斯大林同志并没有制定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和时间表,只要求中国完成国民革命。你明白政治局这么做的意思吗?”
季山嘉:“一个完成国民革命的中国,对苏联来说是好事吗?”
布勃诺夫:“从当前我说了解到的,以及斯大林同志所认为的,是好事。古比雪夫同志,北方的局势并不好,冯玉祥继通电下野之后,他的国民军又遭到了北方军阀的联合围剿,在围剿的头几场战斗中,冯玉祥输得很惨。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怕你我都会认识到,只有依靠广州的军队才能打倒北方的军阀。”
季山嘉:“我很不喜欢国民党。他们有自己的理论体系,而冯玉祥没有。所以冯玉祥是可以驾驭的,国民党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布勃诺夫:“国民党也能驾驭,他们的理论体系不能敌过苏联的金钱和武器。”
季山嘉:“这不矛盾。我前一段时间所提的计划,将广州的革命军队,我是说,主要是国民党的军官和士兵,船运到天津,参加冯玉祥的军队。我们只需从蒙古向冯玉祥多运输一些武器弹药,让这些军人在天津武装起来,便可以参加战斗。”
布勃诺夫:“你这个计划在蒋介石那里遭到了激烈的反对,蒋介石本人昨天已经向我提出抗议了。”
季山嘉:“那么我想我和你应该一同向蒋介石施压。冯玉祥的战略位置极好,我是说,支援冯玉祥可以迅速达到我们的目的。”
……
“达瓦里希·戴,你好。”
与季山嘉的谈话(争论)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中午,布勃诺夫无法说服季山嘉。到中午,季山嘉得继续别的活动行程了。会见在广州的国民党高层大员,今天午宴见的是戴季陶,国民党中执委常务委员。
戴季陶:“布将军,你好。”
布勃诺夫:“布勃诺夫。戴委员,您对当前国民党与苏联的合作似乎存在着一些不满。”
戴季陶:“季山嘉总是充老大,管这管那的,什么事都要管。”
布勃诺夫:“我注意到了季山嘉要求建立一个基于苏联军事顾问团的大本营军事指挥体制。但这从技术上是有必要的,因为国民革命军现在已经达到了20万员额,这样大的军队规模光靠你们是无法顺利调遣和使用的,需要苏联军事顾问团中的参谋人员的协助。”
戴季陶:“但总得把最高指挥权留给蒋介石吧,他是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
布勃诺夫:“一支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应该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在当前应该是汪精卫,而蒋介石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布将军,恕我直言,如果这个大本营指挥体制建立起来,汪精卫也没有最高指挥权。”
“嗯……”布勃诺夫卡顿了一下,“也就是说,你们当前的主要矛盾在于这个。我可以尝试进行改动。”
戴季陶:“这个事如果能改,还是尽快改掉吧。还有啊,老布啊,季山嘉也对国共合作有点看法。”
布勃诺夫:“叫我布勃诺夫。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合作,难道不是你们国民党一直有人表示不接受吗?”
“现在不是我们,是季山嘉要分开呀,”戴季陶说,“季山嘉觉得共产党呆在国民党里面会腐化,腐化了就没法继续革命了。哎呀国民党怎么可能腐化共产党呢,反过来才差不多。据说季山嘉这些想法还不是他的,是你们政治局一个委员的司机的意见。”
“不不,我们政治局委员的司机怎么可能向季山嘉发出指示,你肯定搞错了。”布勃诺夫一脸问号。
“我听说的就是这样啊。那个司机说我们国民党不够革命,国共合作,共产党加入国民党,久而久之共产党也不够革命了,中国就完了。是司机吧?”
戴季陶问身边的秘书。
“戴主任,不是司机,是茨基,全名是托洛茨基。”
戴季陶:“对对对,还是我的秘书说得对。你们政治局的一个叫托洛茨基的委员。”
布勃诺夫眼里一道严厉的光芒闪了闪,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第84章
“苏联顾问团军事及政治总顾问季山嘉同志,因长期超负荷工作,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严重不适,现正在接受休假式的治疗。”
季山嘉不露面了。
其实季山嘉算是幸运的了,毕竟现在才是1926年,托洛茨基还是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苏联排名前5的领导人。这事件本质上说,季山嘉只是由私人关系出发,听从了一位中央政治局成员未经组织程序表决通过的指导意见,就是这个性质。
要是搁五年之后,那可就不好说了。
其实现在托洛茨基在苏共党内就被严重孤立了。不只是斯大林反对他,所有的政治局委员都站在他的对立面。托洛茨基虽然是红军的创始人之一,但失去了所有的军事职位,政治局分配给他的工作,现在是租让委员会主席、电业技术管理局主席和工业科技管理局主席。
再之后托洛茨基应该是外调(流放)阿拉木图,然后流亡国外。
“这个托洛茨基,理论水平很高。”
孙文主义学会的茶话会,戴季陶翻看托洛茨基的《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
托洛茨基虽然1929年才被流放,但他的思想成型得很早。大概在1906年,他写的文章里隐约就有‘托洛茨基主义’的主要观点出现。这本写于1920年的小册子《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则是比较完整地叙述了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
“首先,他的理论在他自定义的体系里面是自洽的,一个自洽的理论未来必然会有支持者,不管是多还是少。其次,他的理论虽然看似离经叛道,但全都是从马克思恩格斯的书中的观点引申出来,而且引申到新结论的证明过程非常有逻辑,至少是证明过程很完整。”
戴季陶在1920年,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一员,有一段一时间他是频繁和陈独秀、陈望道开沙龙,讨论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理论的。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托洛茨基的“经书”很硬核。
陈天衡:“但是这种理论,最想掐死他的就是苏联。今年1926年,苏联读一年级的小孩比去年是阶梯式下跌,去年读一年级的小孩比前年也是阶梯式下跌。这还只是小打了三年反干涉战争而已。结果托洛茨基这位奇葩,说在国内,共产党必须随时打掉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的复辟者,保持纯洁;在国际,要让苏联席卷欧洲,接着再席卷全世界……斯大林只要一确定哪个高级干部有点信托洛茨基,就会立刻拿下。”
戴季陶:“不断革命嘛。不过这苏共中央批评托洛茨基左倾甚至有点极左,这是不对的。在我看来,他是极右,确切地说,是内心带有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的极右。”
陈天衡:“哦?”
“他是说一国无法建成社会主义,因为‘苏联在资本主义包围中的时间越长,蜕化也就越深。长期孤立的不可避免的结局,不是民族共产主义,而是资本主义复辟’,所以苏联或者说第一个建成社会主义的国家,必须在尚能维持无产阶级专政的这段时间里,立即地、高强度地、持续地对其他国家的输出革命,在所有的主要国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毕其功于一役。”
“其实这话有真有假。真话是‘苏联搞不下去’,假话是‘苏联搞不下去是因为被资本主义腐化和蜕化’。所以我说托洛茨基其实是右派,他觉得苏联搞不下去,至于怎么搞不下去的你别管,反正跟着我不断革命就对了。”
陈天衡乐了,戴季陶在搞理论的时候还真是喜欢标新立异。
……
陈天衡和戴季陶这番聊天,表面看是自己扮演听众让戴季陶有机会表现自己对马经的熟悉程度,让他获得满足感,其实真正目的是陈天衡悄悄把‘斯大林只要一确定哪个高级干部有点信托洛茨基,就会立刻拿下’这条信息在无意识中植入到戴季陶脑子里。
至于党国大佬戴季陶在面见布勃诺夫的时候,会不会把这句悄悄移植到他脑子里的话放出来、用起来,作为会谈中的重要手段,那就听天由命了。
黄埔军校。训练场。
三期生已经全员编入第一军第二师了,除了文化课时回到教室上两节,其他时间都是军营训练代练,所以训练场上活蹦乱跳的全是四期生。
“你说的那几个人我都找到了。这个在学员四队。”
杜聿明、陈天衡走近正在训练的四期生。
“这个林彪也算是个小关系户咧,他入校是因为有林育南的引荐信,受到萧楚女、恽代英的照顾。”
陈天衡:“我知道。他是林育南的堂弟,本名林育蓉,他觉得名字像女孩,就自己把名字改成了林彪。”
杜聿明:“这个林彪,很厉害吗?”
陈天衡:“据林育南说,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得很。”
杜聿明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那,团长呐,你自己看吧。他在那。”
杜聿明指着的方向,学员四队一群学生拿着木枪在练习拼刺。说是练习,其实更像是在打闹,因为教官还没让他们正式摆阵操练刺杀,都在自由活动。
从三期生开始,黄埔终于给学生配了拼刺套装:木枪,可穿戴的前胸护板、网眼面罩。这就让学生训练白刃战的时候能有对抗模式,学习到更多的技巧,而不是像苏联操典的教学方式那样,学列队,学怎么走成一长条横线,然后嗯地把刺刀捅进稻草人就完事了。
但是,还没教基本动作的时候,这些人的对抗模式更像是一群小孩子拿着木棍在瞎抡。林彪就是这样瞎抡的学员之一。他和另一名学员似乎在捉对厮杀,你刺一下我挡一下,下一回合交换角色继续。就这样还越刺月上瘾了,两人不断换位,转着圈在人堆中移动,最后林彪跳上操场的木阶梯举枪大喝:
“刘志丹你投降吧!我站在高处!”
陈天衡:“……”
杜聿明:“看看,就是这个号称聪明的孩子。”
陈天衡:“……”
最后陈天衡当然还是把战争研究会的“外卡”邀请书送到了林彪那里,顺便又填了一张送到了刘志丹手里。
……
“试卷我答完了。”
林彪举手。
“那就送到我这儿来。”主考官陈明仁说道。
林彪把测试卷送到堆试卷的桌子,陈明仁例行地说了一句:“测试卷只是个最基本的摸底,这不是入会的唯一标准,答好答坏都有可能通过最后的成员考核。”
林彪:“我知道,所以我差不多写够分数就交了。我能看看这里的书吗?”
陈明仁:“可以,随便看,只是对于非会员来说只有阅览模式,在这里看书可以,带出教室不可以。”
“考官,我也答完了。”
胡琏举手。
陈明仁:“送这儿来。”
陈天衡也飘然走进教室,背着手在答卷的一期生当中走来走去。
这一波测验的学员不多,就十几个,因为战争研究会的教室的空地也就只能摆下十几张桌子。
刘志丹的字写的是极老实的正楷,已经有人提前交卷了,他还在一题一题地认真写。
赵尚志前边答得飞快,但最后两道大题卡了。
伍中豪则是把卷子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答题情况如何。
伍中豪后面的文强则在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四处张望,可能是在想找什么人抄点。
已经交卷的林彪走到教室前面的书籍区,拿起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翻着翻着,开始对中央摆着的兵棋推演桌子感兴趣了。他把椅子挪到兵棋桌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此时兵棋摆出的粤东地图。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一边看兵棋地图,看着看着,又把手中的中国国家地理翻一页。
陈天衡:“林彪,你是在一边看地图一边读书吗?”
“嗯嗯。”
陈明仁:“这娃不会是脑壳里面装了两副脑子吧。”
林彪:“嗯嗯。”
……
广州,大元帅府,国民革命军队大本营。
“毫无疑心,由于我们在军事工作中所犯的一些大错误,某些问题变得复杂化和尖锐化了。”
布勃诺夫召集苏联军事和政治两个顾问团的主要成员开会。
“1、没有预见到在国民政府内可能发生冲突,而这种冲突会在对整个南方革命政府的前景有不良影响。”
“2、过高地估计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友谊的巩固程度和团结程度。”
“3、军队指挥权上收,搞得太快,不能不引起军官上层在暗中反对,当然在很大程度上也引发了尚未根除的中国军阀统治所特有的做法。”
“4、我们对国民党的将领有一些不必要的过多的管辖,比如季山嘉同志甚至要求蒋介石在汇报工作时向他敬礼。”
“同志们,为了让广东革命政府的政策持续下去,国共合作以及北伐能够顺利完成,我需要对现行的军事顾问系统做一些小小的调整。首先——”
布勃诺夫环视现场,除了季山嘉,其他的顾问们基本都在。
“首先,我们要与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以及蒋介石,这些国民党高官,进行一次深入的洽谈,了解他们现在具体的诉求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