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第70章

作者:月鸦

  只可惜,她搞错了一件事。

  那整齐排列的车,并非车队的全部,引擎声从身后响起了。

  美洲大蠊的引擎声响,也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杂牌越南产钢琴,和纽约施坦威恒温室里,每年只用一次的演奏家专供款所发出的声音对比。说来惭愧,高易羽甚至能听得出这引擎声是啥调的……

  也正是这一瞬,因为音乐而产生的犹豫,使得她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车子毫无疑问见到她了。

  哎哟,情况不妙……但高易羽没有慌张,她并不是脑子愚笨、控制不住肢体语言的那种人。

  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只是清晨散步偶然走到了附近的路人,且不说还戴着口罩呢。即便用约安妮丝的屁屁去想也知道,这些家伙很大概率是冲着她们来的,却能对戴着口罩的路人做什么?

  高易羽做出最普通的反应,瞄了一眼那些车,然后不屑一顾的将手插进口袋,洒脱、宁静,继续自己的路。

  ……

086·她

  第三辆……第四辆。

  高易羽注视着道路的前方,只用视野的余光,去计算有多少车与自己擦肩而过。

  它们的车轮,与高易羽的双脚一样,都没有停下过……这就好。不要出现额外的问题,就这样让她回去,避开这些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

  不得不说,它们的排场可真不小。

  这些豪车估计随便一台,就能换到乐队目前所急需的东西,比如一台带好钢琴、好鼓的录音室,那肯定是绰绰有余。但这么昂贵的铁皮盒子,却如此密集的跑到这种废旧工厂,还真是麻烦大了。

  高易羽唯一担心的地方在于——它们是流行乐恶魔的爪牙吗?

  第五辆刚刚经过,被深色镀膜的防弹玻璃里,映不出任何轮廓。

  第六辆了……

  还差最后一辆,就能跟危险告别了。

  高易羽稍稍宽了些心,应该安全了——只可惜,这是一个错觉。

  最后一辆的车窗,并没有如之前那些车一样紧紧封闭,而是大咧咧敞开着的。在看到里面坐着怎么的人之前,高易羽先听见了奇妙的声音。

  3/4拍的……钢琴声?

  几个轻快的音符窜过,这是降E调的。

  比起轮胎摩擦柏油路,时而压过的细碎石子声、比起引擎们互相支撑的合唱声、比起高易羽自己的脚步,以及衣服与晨风之间的些许喧嚣——那钢琴都要更加的清澈。

  它从那辆车的里面,透过不设阻拦的窗,向外自由奔流。

  那是……高易羽被吸引了。

  当音乐传向更远的地方后,跑到最前面正准备调查敌情的幽灵,也同样被吸引了。

  这首曲子……是《谐谑小步舞曲》。是跟她们有过一面之缘,过命交情,冰冻大红棉袄与巴洛克吉他之缘的柴可夫斯基先生所写,它是一组六首钢琴小品中的第三首,即便流传到了后世,依然是名气极低的一曲。

  相较于柴可夫斯基的其他巨著,这只是一首无人问津的钢琴小品。

  然而高易羽很清楚,这是约安妮丝在那个时代的沙俄,向夫人们演奏过的一首小曲。

  要命的是,在那个时间线上,这首曲子根本没有被创造出来,是约安妮丝听了高易羽手机里的离线音乐后,拿去应付差事的。这种无人问津的小曲,应该不会引起任何问题才对……

  可——

  第七辆,也就是最后一辆车,与高易羽擦肩而过。

  然后停了下来。

  因为在车子停下之前,高易羽就已经用惊讶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车窗里,并得到了乘坐者的回应。

  一位老人,微笑着,用一只精致的便携音箱播放着这只钢琴小品。

  “您认得这首曲子。”是俄语,但对被德利多利赋予了这份语言的高易羽,这是可被理解的。

  开口向高易羽搭话,播放这首曲子的这位老人,是位年纪深不可测的老婆婆。

  她穿着极体面的羊绒衣,化了淡妆。

  淡银色的长发已显稀疏,玳瑁与金边装饰了她的眼镜。

  那是美人随自然年迈,且接受了自己老去,平静与时间达成和解后的面容。

  “我认得您。”对方换成拉丁语,微笑更深了。

  但我不认识你……我也听不懂你在说啥——高易羽本想这么回答,然后装作完完全全的路人,就这样一走了之,糊弄过去。

  可她的心没有允许。

  因为她对这位老婆婆非常的、非常的眼熟。

  啊……是在马车里,曾见过的那位无名贵族小姐?和她立下了约定,用预言交换钢琴……是她,也不对。高易羽摇摇头,并不是一个人,更何况那时候与今天相距将近两百年,即便是这个时代的那些顶尖选手,也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活这么久。

  而是那位贵族小姐的后代吧。

  高易羽轻轻呼出认输的叹息,有时候,爽朗而大方的面对一些事,更能让她自己的心舒服。

  她摘下口罩,向那位老婆婆致以微笑。

  她没有说话,对方也同样如此。

  只有短暂的琴声,已经缓缓走完。

  约安妮丝因为过于好奇,从前方回来,站在了高易羽身边。本来一直不问世事,沉迷在现代知识中的达芙涅,也从手中那一叠A4纸中回神,抬头观察眼前一切。

  在这本该寂静的街道里,不知从哪个国家前来的老婆婆,凝视着高易羽的容颜,小声的、啜泣了起来。

  司机和同乘的家族成员,因为老婆婆的反应而惊慌失措起来。前面本来已经走过的车子,也都不顾仪式感的慌乱停下,都在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

  但老婆婆只是轻轻挥手,用沾了泪点的白色手套,示意他们安静。

  她的眼里只有回忆,和回忆成为现实的她。

  “我认得您,自我记事起,我就见过描绘您的画作,被挂在我们家族的神秘之厅。”老婆婆用缓慢的、被追忆所修饰过的语言,一点点的说着。

  “看来,是那些画家挺调皮。”高易羽第一次开口。

  “我、我很抱歉,但祖母……深爱着您,因此联系了那几位曾为您工作的画家,凭着回忆和修饰,尝试着为您绘了肖像。列宾、克拉姆斯柯依……他们的技法与颜料,所勾勒的竟然是现实。”

  直到这一刻,高易羽才切身感受到了其中的奇妙。

  在历史之中旅行过的她,确实的……留下了痕迹。

  然后化为影响历史,影响有血有肉、且有灵魂的人类的根源。

  她也是第一次认真的感受到,德利多利那些“不要影响历史进程”的劝说、告诫……甚至是咒骂,本质上有多么沉重。

  高易羽合上眼,也陷入了回忆。

  但那并不是对遥远时空的追忆,仅仅是在数天前,裹挟冬雪与寒冷的一面之缘。那位被老婆婆称之为祖母的贵族小姐,她的柔和面容,因得到预言、即将告别时的种种感情变化,高易羽都还记得。

  但不久之后,这些回忆就会模糊吧。

  正如那些已经风化的历史一样。

  “我记得她。”

  ……

  许许多多穿着西装戴着墨镜,手拿公文包的各色人种,执行着他们被赋予的标准任务,将这条街道周围死死的封住了。

  高易羽很希望能告诉他们,因为这座城市早已衰败,所以这周围其实没人住,也根本没人会来。但转念一想,自己、约安妮丝、达芙涅、德利多利……以及这位大概可以称之为故人的老婆婆,不也来了?

  现在的高易羽不是这个时代的一介普通高中生,而是那位行吟于历史的吟游诗人。

  但无论哪个身份,甚至无论是哪种性别,哪种生活,她都依然是她。

  “我并不是祖母带大的。”

  老婆婆的腿脚,已被岁月侵蚀得如此迟缓。

  但她只需要拐杖,并不需要其他人的搀扶。

  她和高易羽走在一起,走进了那座被人类抛弃、却被自然温柔以待的工厂。

  “因为祖母是家族复兴的奇迹创造者,祖母极其精准的洞悉了局势,避开了一切灾难与麻烦,平稳的经营财富。她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即便我这样的直系孩子,也没有资格与她多相处一会儿。”

  这里的小动物并不怕老婆婆,也许是知晓着,她的精神与身体都已准备回归万物自然。

  她的话语不会惊扰鸟儿,只是平静的告诉吟游诗人,那些历史成了怎样。

  “我们曾认为,祖母是那么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但并非如此,祖母只是思念着您,但凡有些许时间,她便会和画像在一起,沉入自己的回忆,无法理会其他。”

  “……我的画像。”

  “您的画像。”

  她们没有谈论要去哪里,也没有避开朝阳或阴影,只是随着谈论,随着缓慢,自然向前。

  “祖母有一首喜欢的曲子,是她年少时,俄国的柴可夫斯基先生创作出来的,据说听到那首曲子时,祖母哭了很久……但这是我无从知晓的事情,只是那首曲子在祖母晚年,也依然相伴着她。”

  因为,在作品于历史之中诞生的数年前,她便听过了。

  而且是由约安妮丝演奏的——真好。

  高易羽沉默着,当时的演奏者约安妮丝也是如此,她忍受不了那缓慢的步伐,作为自由自在的幽灵,她已早早的往前——但并没有离得太远,否则就听不到那些她也曾经历过的、就在几天之前的往事了。

  “晚年,她卸下了家族的担子,我才多了些时间与她相处。她告诉我,画像中的人,是一位来自东方的奇妙吟游诗人,她神秘、高贵、美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她……无论是时间、距离,或是别人的思念与爱,都没办法阻挠她的自由。”

  “爱……”

  “祖母也想拥有画中人那样的自由,所以性别、身份,或是约定本身,都没有阻挠那份爱。”

  绕过一个转角,松软的泥土变成了被更多花草覆盖的大地后——

  她们见到了那颗犹如奇迹的,由历史恶魔亲手种下的月桂树。

  还有来自过去的,压在枝头的钢琴。

  “在祖母逝世之前,这架电子琴的雏形被研发出来,她便将这台具有跨时代意义的钢琴……送到了这里。”

  “她违背了约定。”高易羽轻描淡写的回应,“我和她约定的时间是今年。”

  “是的,但那是一位满怀思念,生命走到尽头的人,最后能追逐回忆的方式了。”

  所以,那台钢琴在更早、更久远的时候,便被送了过来。因为与约定不符,所以那会儿这棵月桂树并不存在……

  无论是月桂树,或是钢琴,都是历史先后被修改的异物。

  但他们却被那个口头约定所束缚。

  所以……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与一起吗?

  “我也年纪大了,但看到这样的东西,还是会觉得惊讶。”

  老婆婆朦胧着眼,因为祖母生命最后时送来的钢琴,被一颗本该不存在的月桂树托起,在太阳和自然的拥抱里沉寂。

  “因为祖母的遗言,我知晓那个约定,所以……时而会关注这个对她来讲意义重大的约定之地……”

  老婆婆轻轻将拐杖换到另一只手,然后抚摸着月桂树的树皮,以及唾手可得的叶子。

  “所以,你们发现了这里的月桂树?”

  “是的,卫星的定时摄影告诉了我,吟游诗人与祖母所约定的奇迹月桂树……出现了,所以我冒昧的造访这里,只是想……只是想解释一下,我们违约的原因,希望能祈求您的原谅。”

  老婆婆说得极为诚恳,因为那正是她作为家族代表的真实想法。

  她知晓,家族之所以兴盛,是祖母与眼前这位吟游诗人的约定。

  吟游诗人的预言无比精准,但她们却没有严格遵守,送来钢琴的时机完全不对。

  “也请您原谅我之前的冒昧,因为走在路上的您,眉眼、发型、体型……都和我从小看惯的画作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和您沟通和打招呼才好,所以……才用那首曲子,希望得到您的回应。”

  “那,我的事——”

  “目前只有我知道,您能跨越时间,使用魔法,以及……是祖母所思念的人……这一切都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但为了家族传承,让我们不会遗忘根源,在我死后,也会被告知给下一位继承者。”

  说完,老婆婆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色轿车整齐排列在工厂门口,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正在静候老婆婆回来。而其中地位最高的那位小姑娘,正被众星捧月,和家族在当地扶植的分家沟通着什么。

  高易羽也顺着视野回看了过去——啊,是那个赞助人,跟QQ空间里的自拍一模一样,但却在讨好远道而来的下任继承者呢。但她们本质上只是年纪相仿的少女,还真是辛苦了……

  那……我呢?高易羽如此问自己。

  她的思绪回到了这里,繁茂的月桂叶,泛着新鲜的香气。

  太阳已经高悬,那种温暖……有点像是在马车里,那位贵族小姐所点燃的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