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第137章

作者:月鸦

  说实话,高易羽很喜欢历史旅行,主要是喜欢能到处搞乱历史,或者说是让自己那个令人羞耻的、但意外受用的吟游诗人头衔,在旅行回来时,在维基百科上又多出新的传说。

  只是……她不喜欢留下缘分。

  那位将钢琴送来的人也好,安·菲文也好……甚至是约安妮丝、达芙涅也好。高易羽知道,自己只是一位市井百姓,普普通通的音乐爱好者,不幸糟了历史恶魔的毒手。

  高易羽认为,自己的世界很小,容纳不了那么多跨时代的爱意。

  她不想要浩瀚的故事……也讨厌在翻动书页般的一瞬过后,曾鲜活在自己眼前欢笑、热切、沉默的人,成了手机屏幕里,构成“历史”一词的尘埃。

  相较于其他一切——历史恶魔的危害是如此沉重。

  “……怎么了?脸色那么差?”约安妮丝关切道。

  “希望流行乐恶魔早点被我们干碎,然后不必再有麻烦事。”但她愿意努力维系好现在的所有,“也希望……我们的故事能在《历史》之外,有一册小小的、关于幸福的编年史作为记载。”

  “虽然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想要什么,向神祈祷即可。”约安妮丝觉得自己说了很漂亮的话,但又紧张的摇头,“不过,不是向达芙涅这类不知道用途的神……啊,别瞪我,你不是戴着耳机吗怎么听得到的!”

  她倒学会耳机这个词,也理解其含义了呢……

  高易羽高兴的想着,然后透过玻璃,再次凝视专注于音乐的安·菲文。说起来……她在其历史的开端,也因为传播音乐、创造乐器,在雅典被奉为是真正的女神了。

  向她本人祈祷,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会有用吗?

  ……

  夕阳之后,录音结束的夜间。

  达芙涅总算将所有成果整理好,用邮件发给唱片公司,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今天的工作有实质性进展,并且彻底做完了之前的曲目,可以通向新的地方了。

  新曲。

  约安妮丝对此相当兴奋,同样开心的还有安·菲文。

  抛开与高易羽在同一时代相处不谈,能参与这种级别的乐队创作,即便是被漫长历史磨得平静的心,也被这音乐唤起了雀跃。

  “第三曲……”高易羽嘀咕着,其实心里挺有压力的。

  她已经很久没爬格子、练习自身的水平了。事实上第三曲的曲谱,也就是沙俄之旅里,从柴可夫斯基那儿毛的原始乐谱,虽然还没有经过乐队的编写,但其中的乐段可以难到让高易羽爆炸。

  因为这种原始乐谱,实际上是没有跟乐团沟通过、打磨过的,纯粹是作曲者热情的结晶,并未考虑过演奏方面的问题。

  而吉他手的水平又是乐队的灵魂所在,她肩负着山般的沉重压力。

  但烦恼的不仅仅她一个。

  达芙涅在关掉电脑后,竖起一根手指,朝各有想法的众人开口——

  “实际上,我有两个难题,大家等会儿再回家,先开个会议。”

  加班倒是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没工作,要回的地方也都是高易羽家……也是这帮魑魅魍魉在这个时代的家。所以,众人干脆搬来椅子凳子,东拼西凑的准备开会。

  见到气氛差不多到了,达芙涅站了起来,虽然没坐着时高,但她的声音挺严肃。

  “第一,第三曲要写什么歌词?”

  沉默几秒后,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歌词?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以前我们都是直接摘抄圣经,所以没啥问题。”

  “主唱,您自己烦恼去,我也有烦恼呢,帮不上忙。”

  “据我所知,第二曲的歌词是古希腊的诗歌,到现在早已失传,月桂女神所写的东西实际上还在学术界引发了大量讨论……我认为这是很有价值的行为,也许可以继续?”

  达芙涅摇摇头:“我很尴尬啊,其实。”

  “为啥?”

  “那些你们听不懂的诗歌,实际上都是我们众神之间的那点低俗破事,你们觉得高雅又富有韵味是不是,我他妈自己唱着很尴尬啊,就跟你们乡里老太婆在村口失心疯,唱家里闺女考上大学,然后赖在城里不回来种田差不多是一个道理。”

  “乡村音乐也不是不能前卫……”高易羽一股脑想起好几个乐队。

  “总之,咱们得正儿八经的整点好东西当歌词了,不然影响我发挥。”

  这主唱还挺矫情,别人兴许就爱听这种失落语言讲的遥远乡里闲话呢?但高易羽还是乖乖出主意:“那请约安妮丝写些神圣罗马帝国时代的东西?”

  “我、我能写的……都写完了。”

  “……也是。”她的音乐可太多了,榨不出更多了。想到这,不等其他人的视线飘来,高易羽当机立断:“而我就更不行了,我语文成绩也不行,不如找德利多利借《历史》书看看,从里面摘抄点失落的东西?”

  视线交错了一会儿,似乎大家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不过,大家的眼神之中,也都藏着相同的困惑。

  那些伟大的音乐,都是有其想表达的事物存在,歌词这种由文字垒砌的叙述手段,则正是将表达实质化的关键——可她们的歌,想要表达何物?

  但在被谁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之前,达芙涅的第二根手指,被轻轻竖起。

  她抛出了第二个难题。

  那是远比第一个要艰难、复杂、恐怖得多的难题……但却不是属于所有人的。

  “首先——”达芙涅瞪着高易羽,“请你自己先回家。”

  “……啊?”

  不光是被指到的当事人,约安妮丝和安·菲文都相当错愕。

  达芙涅却很坚决:“接下来是女生夜谈会,你就回家上网打游戏做作业爬格子或者是干啥都行,自己先回去。”

  “订正一下,历史恶魔亲笔也把我定义为女生的……”高易羽又小声道,“再说您从神话时代大几千年的活到现在——没事了,我先回家。”

  虽然一头雾水,但被古老的月桂女神,以及乐队财务管理员用那种眼神驱赶,高易羽还是乖乖听话了。而键盘手与贝斯手,都想说些什么——却被达芙涅用眼神制止了。

  直到高易羽走远,灵魂与魔力的痕迹在暮色中渐行渐远,达芙涅才将第二个难题道出。

  “爱情。”

  她将窗户拉开,自城市而来、染上绿意的风轻轻涌入。

  她们明白了,为什么要高易羽自己回家,并对此再无怨言。

  没有谁先开口,只是,约安妮丝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安·菲文轻轻抱起双膝,将深思的表情藏在其中。

  “我们来开诚布公的聊聊吧。”达芙涅主持道。

159·独自一人该做的事

  月亮渐明,离满月只差些许。

  它的光散漫在夜间,也涌入了女生们夜谈会的房间内,铺开神秘和清亮。

  摇摇曳曳,将达芙涅的影子映上了墙。

  “我知道你们难为情,不过——”

  她将手背在身后,在房间内缓缓踱步,目光扫向其余两位。

  “你们喜欢高易羽。”

  古希腊女神直白的话音,使不大的房间一片寂静。她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经历过无数故事之后才得来的傲然感,才得以用这带有审判意味的语气,而不是单纯的女生嚼舌头。

  她在审判另两位会议参与者。

  最害羞的,是约安妮丝。

  她不知何时起,已经蜷在墙角。

  双膝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而从上至下,被月光浸透的长发,则试图将上半张脸一起掩藏。但这没有奏效,强烈的害羞,使得她身子微颤,也有细小的呜鸣不时传出。

  但没过多久,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嗯。”

  这里只有她们三个,而乐队的另一位成员,那位当事人已经走远了吧……不过就算被听见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约安妮丝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达芙涅点点头,眼角一挑,赞扬般的吹了声口哨——放几十年前,要被以流氓罪判处死刑的那种:“还以为你会说‘才没有’之类的话……”

  约安妮丝没有做声,藏着的目光看向了另一位成员,被质问的另一位当事人,安·菲文。

  坐在长椅,看着窗外:“我嘛,不太对。”

  “哦?”

  “喜欢是个轻浮而简单的词语,在我的理解里,同样拥有单纯的成分,大概是属于单纯的孩子所会涌现的天然好感……因此人们创造了这么个词来形容它……对我来讲,这不太恰当。”

  顿了顿,安·菲文像是在心里寻觅什么,又说——

  “大概从一开始,我对那位吟游诗人的感情,就是深爱吧……”

  达芙涅吃了一惊,约安妮丝也惊讶于这坦率的直白。

  不过安·菲文并没有停下言语,像是一首歌刚刚结束前奏般。

  “时间对我来讲是最恐怖的东西,它会轻而易举的瓦解掉绝大多数东西。一个凡人会用数年时间经营自己的理想,追逐自己的梦想,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但时间会轻而易举的让这一切变得没有意义。

  追逐梦想的凡人会不知不觉死去,最初的一年里会有人记得他,然后就会淡掉。正如凡人理想中……想开的一家店、想得到的恋人、想获得的金钱那样,会被时间轻而易举的抹去……抹去它们的痕迹。”

  安·菲文说得缓慢,时而会变幻语言的种类,但不变的是俯瞰一切的直白。

  “于是,没有人会记得死去的凡人,或是曾构成其梦想的事物。即便是国王梦想征服的土地,耗费数十万生命所缔造的战争,也会同样的被抹去意义……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她没有附着任何感情在言语之中。

  直到——

  “但奇妙的是,时光没有抹去我的爱意……从在那座岛遇到她,再到我终于抵达这儿……这伴随我灵魂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变化……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有些满足的笑了起来,语气轻快,如同细雨落在湖面。

  达芙涅咳嗽了一声,一脸无可奈何:“咱们的吉他手在的时候,你咋不这么对人家说?要不然我感觉这会都不用开了……”

  而无可奈何,同样攀上了安·菲文的脸颊,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奇异的氛围越来越浓,如夜色、月色一样。

  面对沉默的永生者,古希腊女神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达芙涅没有装出那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继续批评这些被区区爱情纠缠的小女生,而是一脸兴奋:“来来来,给我讲讲,为什么你会爱她,到底是哪里吸引你的……好有意思,这已经超越我的认知了。”

  意外的是,约安妮丝也对此非常感兴趣,她离开了墙角,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椅子,入驻听众席。仿佛这里是即将过年的维也纳,有准备了一年的最好音乐,而她抢到了最佳席位。

  “我来猜猜,因为脸吗?”

  达芙涅喋喋不休。

  “哎呀,我还是理解的,她是真的相当漂亮……也是,那会儿的你还是个小孩子,见到那么漂亮的人,难怪会染上这超越性别,超越时间的爱情!别那么看我,还是因为别的?”

  就这样——在一个不断用言语骚扰,一个则死死盯着不放的纠缠下,安·菲文还是开口了。

  “我也解释不了,但……大概是因为……那时的我失去了老师、失去了家人,离开了故乡……然后正好她出现在我眼前,赠予了我名为‘音乐’的东西来填充时间吧……也可能不是。”

  在达芙涅还想继续七嘴八舌。

  安·菲文对此有点头疼,即便是从几千年时光里一步步走来,自认为心和灵魂早已超然的她,也才发现自己受不了成为被女生八卦的对象……

  她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乐队对我的欢迎会吧?”

  达芙涅噎了一下,笑了起来:“……噢,也是,还有另一位。”

  于是,在听众席本来正乐呵的约安妮丝,被她们盯住了。

  “您呢。”虽然达芙涅表达了充足的、对键盘手的敬意,但女生的八卦超越了它,“您的爱情历程又是怎样的?”

  “……呃……可、可以不说吗?”

  “不太行吧?”

  “……我……”

  夜风摩挲树叶,惊扰到了无名的鸟。

  窗外的声响暂停了房间里的气氛——不久,外与里都归回安静之后,约安妮丝意外的并未害羞。

  “嗯……我是一位音乐家亡故之后,其音乐化成的亡灵。”

  而是微笑着回忆,坦然叙述——

  “就像现在这样……人类看不到我……不知道我……听不到我。”

  她站起身,走向月光。

  她没有可被见到的影子,但月光无声溶在了她的肌肤、发梢,以及裙边。

  “那时,我非常无聊的……游荡在世界上……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喝不到咖啡,没有钱,没有人理我。我也试着在广场演奏过很多音乐,大部分是我觉得非常好的——但是没有掌声,也没有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