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第124章

作者:月鸦

  吟游诗人说这句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稍显凝重的目光,以及高傲于一切之上,不被任何东西拘束、无法被任何目光看穿的身姿……都被安·菲文烙印在了灵魂里。

  她的时间也不再模糊不清。

  她的现实,再一次,流动了。

  ……

  已逝去的萨福老师留下了丰厚遗产,这轻而易举的支撑起安·菲文无所事事的生活。也凭借萨福的名声,岛上的人对安·菲文也并未有什么打扰。

  她得以安逸的度过每一日,准备着越来越近的行程。

  “还有三百个昼日,我就该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她了。”

  和银发少女充满期待,悦耳至极的话语不同,她手中弹的奇妙乐器,却发不出和谐的声音,更别提成为什么悦耳旋律。

  但安·菲文不在乎,只是极其爱护的继续练习,这是临别时,吟游诗人留给她的人生至高宝物。

  如果说有什么,能和这把琴相提并论,那便是约定了。

  一年之后,在雅典重逢。

  为此,安·菲文数起了岁月。

  期盼着太阳早日落下,渴求着月亮尽快沉海。

  在阴天、在晴天,她的渴求从不停止。

  安·菲文喜欢睡觉。

  因为只要闭上眼,挣扎一会儿,再次睁开眼,便能悄无声息的流逝掉一部分时间,更能接近约定的日子。不光如此,幸运的话,能在梦里梦见她……可惜,即便抱着琴睡,这也没能奏效过。

  时间走得是如此缓慢,可手中琴弦的声音却伴随了每一天。

  吟游诗人现在旅行到了哪里?她有好好吃饭吗?哪怕只是偶然,她有……可能想到过我吗?会不会已经忘了?思绪总是杂乱的编织,可琴弦之声却逐渐步入正轨。

  她对琴弦日渐熟悉,本就灵巧纤细的五指,也能弹好每一根。

  一开始,双手之间是那么的不协调,可每一天都有一点进步。

  音乐是好东西,一旦弹得好,将诗歌赋予新的韵律,就会变得很和谐。作为诗人的学徒,作为一名也确实写过许多诗歌的人,她自然而然发现了这一点,然后想出了另一点。

  那么,旋律和旋律之间,是否也能和谐?

  她开始同时弹奏两根弦、三根弦,大部分时候,听起来都是非常微妙的。可逐渐,安·菲文发现,只要它们之间的间隔,能走在很对的地方,声音就能在一起变得和谐。

  比如说,拨动她最喜欢的第二根弦时,这听起来很柔美、悦耳的音色,只要跟着树上鸟儿转头的频率一起,或是跟着被风吹动之后,左右摇晃的树叶,声音就能被赋予一种……她想不出来,但只能说是“很对”。

  只要旋律跟着这种很对的地方,再在每一次很对的地方加入另一根弦,声音就会非常舒服。很快,她学会了用点头、用手指、用脚来引导音乐。

  音乐是种非常有趣的东西,光是吟游诗人留下的这把琴,便可以探索出无数的可能性。

  随着弹奏的娴熟度、探索度不断上升,安·菲文的日子从枯燥、单调的“思念吟游诗人”,变成了“一边弹琴,一边思念吟游诗人,并且感叹‘她的职业竟然是弹这个,真深奥,太不可思议了’”。

  日子依然过得很慢,但变得有趣了起来。

  只是,当离约定之日还剩一百个昼日时。

  ——羊肠弦断了。

  ——像是她的灵魂被折断一般。

  她消沉了整整三天,沉浸在羞愧、耻辱、自责当中。

  吟游诗人所赠的宝贵乐器,在自己手里坏掉了……

  直到思维稍微清晰了一些后,她偶然想起萨福老师曾写过的诗歌,描写在雅典祭祀酒神,其中就有弹琴者、演奏乐器者……

  找到契机,安·菲文立刻带着所有财产,来到岛上城邦,寻求修复乐器的方法——可没能成功。这里唯一懂弹奏里拉琴和其他乐器的人,前几天刚乘上船,去远处参加一场狂欢节日。

  除此之外——安·菲文惊异的发现,这里的人变了。有的变老了,有的长大了,有的……将要步入死亡,或是已经成了一个已故的名字。

  人们看她的目光复杂、甚至陌生。

  因为她很清楚,无论水中映照多少次,自己是不会老去,毫无变化的。

  不光是被家乡——她还被从这个世界放逐了。

  世界的一切就像手里的琴弦,会被岁月磨断,可她不会。一切都将在不经意间逝去,回过神来便无法追回——可她不会。

  她只会停在原地,停在原点。

  仿佛是为了追寻发展的现实,追逐逝去之物,她借着想要修琴的由头,乘上了一艘崭新的大船,提前出海,准备前往雅典。

  在高价买的,有两名女佣人的房间里,安·菲文看着船在陌生的波涛中摇摇晃晃,思考起自己前进不了的人生。

  如果……如果那位……自己朝思暮想的吟游诗人……也在不经意间衰老、死去……就像这把琴呢?那时,自己的人生,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个问题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慌,令她难以入睡。

  甚至这大海,本该凶残的玩弄漂浮其上的木头玩具,却一反常态的沉静,不知何故,这没由来的令安·菲文感到恐惧。

  一切都会前进,但我呢?

  一切都会逝去,但我呢?

  ……

  抵达雅典的旅程,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这艘船的船长,是一位经常往来于莱斯波斯岛的本地人,萨福对于他来讲,就是从小听到大的传说,岛人文明的骄傲。而对于这位银发的、来自罗马、不会长大的萨福学生,船长也当然知道。

  所以送她下船时,船长甚至用“感谢给旅程带来顺利与平和”之类的话语来送别了,然后立刻就被水手、大副、同行的商人、贵族询问原因,很快便一起端起酒杯,去聊那些关于安·菲文的传说了。

  而后者并不关心这一切。

  安·菲文只是踏上了属于大地的旅行,去追逐日渐接近的约定。

  海港城市的口音混杂,甚至安·菲文听到了罗马的乡音,但循着声音望去,有的只是来来往往,她不知是哪里传来,甚至很快会怀疑这声音是否真的有过。

  但即便找到了故乡人,用故乡的话语交流,其结果也只是会被对方惊讶的说一句——

  “你就是那个被驱逐的人?”

  安·菲文叹着气,摇头从现实之中抽离心思,只是怀着对吟游诗人的思念,准备前往雅典的普尼克斯山,去参加那场自己一无所知的公民大会,在民众法庭的吵杂中——再与她重逢。

  吟游诗人曾让她带一束花来,她也没有忘却。

  可是,安·菲文不知道,当真的再相遇了,自己该说什么。

  该为损坏琴弦道歉?

  希望能追随她的旅行?

  赞美她那比女神还美的面容?

  或者是……不再害羞的……按照萨福老师、莱斯波斯岛的作风,直接……热烈的求爱?

  每向前踏出一步,她不善旅行的脚便会和心灵一起烦恼、忧愁。

  最后——她想好了答案。

  只可惜,在约定之日——她没有见到高易羽。

145·有些不同

  抵达雅典之后,安·菲文的行程倒是十分顺利。

  她来自莱斯波斯岛,是一名有清晰来路的人,这些,当地公民会议所给的旅行券可以有力证明。不光如此,因为介绍了诗人的身份,在雅典这种自认文明之地,一路上还受到了明显的优待……当然,和她那匹配身份的财力也有重大关系。

  约定之日还没到来,她并不急着去置办花朵,也对雅典的旅游并无兴趣。

  安·菲文在租了住所之后,便立刻打听起和音乐有关的种种,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方法,修复手里的琴弦。

  事情并未如她所想的困难。

  当她有一次为了打探消息,向一名乐器工匠,珍惜的亮出乐器之后,这种形制不同寻常的乐器,便在整个雅典的音乐行业里成了新话题。

  从那之后,各种各样的匠人、演奏者,便会主动前来拜访,因为这把琴的种种都有不合时代、不合传统,但却崭新而充满奇妙之处,其做工精湛又显然足够成熟。

  他们探讨着如何改进、创造新的乐器,而在安·菲文弹奏了一次他们的里拉琴,展示了一些未知手法之后,她的名头便非常响亮了,这给雅典的演奏者们,提供了许多想法。

  “我们的四音列和您的琴是两种律制,很难说哪种更合理,但您所说的一种声音支撑另一种声音……”

  “无论如何,纯粹的木头来扩大声音,其实并不如用龟壳……海龟,是神创造出来为了扩张声音的,这总是要遵循传统的。”

  “除了用手,您试过用另一根弦来演奏吗?呃……就是弯曲木头,将弦绑在上面,就像弓一样……那也是一种传统,我认为可以在您的琴上尝试一下……”

  “奇怪,您的琴似乎泡过水……但这很难被察觉。”

  虽然工艺复杂的羊肠弦没办法复现,但当地的演奏者用动物的毛发,编织成了一条类似的做代替,这并没有耗费安·菲文的财富,因为他们都想知道,这把琴如果没有破损,声音有多么丰富。

  最后——

  “您是要见一位……东方的吟游诗人?”

  “她想要您带一束花?哈哈。”

  “挑的地方很不错……因为那天的法庭议题是,是否同意要为一位有污点的老人举办葬礼。”

  安·菲文和他们倒是有不少共同的话题,作为其他城邦的诗人学徒,更是来自罗马这种异乡,她懂得文字,见识很广,尤其清楚诗歌常用的神话题材。

  而希腊的音乐,归根结底和其他大多数传统一样,都是先为神明服务的,所以从业人员总是有改来改去、其实都是同一个人,但被不同语言叫成不同名字的神话故事要分享。

  除了琴弦做的乐器,安·菲文还从他们这儿,得到了一种挖空内部的棍子,这也是一种乐器。

  只要注入气息,不同高度、宽度的空心棍子,便可以发出不同高低的声音,如果把它们捆在一起排列起来,便是一件完整的乐器了。

  当然——还有她知道的,那个“对的”东西。

  雅典的人当然知道,那也是他们的传统。

  他们会敲动鼓声,指引音乐。

  那种低沉的、含蓄的、不易被察觉的鼓点韵律,强烈的吸引了安·菲文。因为她知道,那是对的。

  于是,约定之日的前夕——

  为了感谢莱斯波斯的安·菲文,对希腊的音乐发展注入活力,演奏者、乐器匠人、神祷者、附庸风雅的贵族,还有萨福诗歌的仰慕者、以及一些含蓄的女性,都将自家庭院或盆中的花朵摘下,赠予了她。

  因为,她总是在说——那位东方来的吟游诗人。

  只有说到这个话题时,安·菲文才是活着的——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捧着这样的花束,一夜未眠的安·菲文,踏上了那条路。

  ……

  普尼克斯山的位置并不偏僻,也不是什么崇山峻岭,只是城邦外稍高的山丘,覆着初春的绿意。

  这山路也并非难行的苦旅,反而是一条热闹的路。

  每次举办大型的公民会议,自认、也是公认拥有权力的市民,便会穿戴整齐,拿着水壶与干粮去参加会议。

  而为了引导人民不迷失路径,执政者会按照传统,让这一路上都布有彩色装饰。久而久之,一条平坦的泥土路,便被一次次的公民会议踩了出来。

  公民们互助着,谈笑着,讨论着,他们都积极参与其中,因为这是他们的议会。

  唯独她——是不安的。

  她不关心会议会抉出怎样的答案,会影响多少人的生活,或是办不到任何事情,只是一堆人聚集说话。她只知道,在这一天……深爱之人,也会在。

  安·菲文想起了立下约定的第一天。

  自己幻想着约定之日的种种,祈求一年的时光能飞速消逝……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却和她曾经所想的一切都不同,心中充斥的只有茫然、不安。

  不知不觉,她抵达了比想象中更近的地方。

  石砖在山丘上搭建,构成了一个半圆建筑,一块坚实的石头平坦于中间,一位衣着考究、胡须卷曲的男人早已做好准备,显然那就是他的演讲台。

  人们陆陆续续随意的入座,或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参与进来,想凑热闹、或是相关者、雄辩者,便会在更靠近中心的地方,而大多数来消磨时间、找乐子的人,则安静坐在外围。

  “——我认为!无论生前是否违背了传统,律法的人,死后都应该体面的、拥有一个符合其身份的结局!”

  “他杀了人!”

  “若是普通的杀人者,我们也不必来此议论!他杀的是放高利贷的人。”

  “可那是借钱给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还不起吗?”

  “并不,他被哄骗着,与放贷者达成了高额的利息!因为偿还不了利息,被迫割走了赖以生存的店铺,所以才无法偿还本金!这一点,这个孩子可以证明!”

  一位孩子被他们喊了上来,那是一名见证者。

  放贷人和借贷人,当初立下拮据时,是按照乡下传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