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利维坦
经过令人疲惫的跋涉，他们终于看到这趟漫长旅途抵达终点的希望了。
当冬季咸涩的海风迎面吹来，一条看起来凄惶落魄的三桅帆船缓缓入港。
岁月沙漏终于垂直坠向那个四百年前的原点。
“这是……五月花号！1620！”夏莉精神一振。
这个时候，李山泽才终于觉得夏莉是个美国人，而不是法兰西人。
这就能看出李山泽这个二把刀历史爱好者和夏莉这个美国人之间的区别了。
哪怕夏莉是法兰西裔，哪怕她没有受过多少美国的通识教育，她一样能认出来自英格兰的五月花号。
李山泽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出这艘破船是五月花号，也不可能精确的报出他到达北美大陆的年份。
“我们离出口很近了，李！”夏莉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已经能用巫术检测到出口的方向了，就在我们身后！”
于是女巫小姐转过身去。
“让我先看一看后面……这是什么？”夏莉一脸茫然。
在夏莉口中“出口”的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
“是卡尔文已经成功了吗？他已经擦除了1619年的锚点？”夏莉眉头紧皱。
“不，我倒是觉得阿莱茜娅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只要我还在悖论钟楼里，卡尔文就没办法用他的时间系巫术对历史做些什么。”李山泽摇摇头。
更确切的说，李山泽并不是相信阿莱茜娅，而是相信自己的穿越者身份，相信自己的时间线对这些时间系巫术的干扰。
李山泽冷笑道：“所以，答案很简单。这个悖论钟楼的建立者，认为在五月花号抵达北美之前，美国的历史并不存在，只是一片虚无。”
“不，不是这样的。”夏莉摇了摇头，“英格兰在北美的第一个殖民地，建立于1607年，詹姆斯敦。北美的殖民史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而不是1620年的五月花号……”
停顿了片刻，夏莉继续说道：“这说明悖论钟楼的建立者就在五月花号上。毕竟五月花号就是一条流放巫师的船。”
“啊？”李山泽吃了一惊，“五月花号，巫师？”
“李，你有没有想过，北美大陆最早的一批巫师都是从哪来的？第一批巫师都是从欧洲各地被教会流放来的。”
“五月花号上就有二十几名巫师和八十几名反对圣公会的其他异端，现在统称他们‘天路客’。”
李山泽若有所思：“现在看来，阿莱茜娅的说明没那么准确。她说悖论钟楼是时间系巫师对历史的锚点，现在看来也只是美国历史的锚点而已。而且最早也只能锚定到1620年五月花号抵达北美。”
当然了，对美国而言，美国史就是世界史嘛。
尤其是在当下“历史已经终结”的情况下，有人愿意承认历史的存在就已经不错了。
夏莉倒是对此毫不意外：“因为锚点同样需要时间系巫师的建立和维护，并不是自然而然存在的。1620年是第一个抵达北美的时间系巫师所设立的第一个锚点。”
李山泽了解地点点头。
“好吧，现在我们已经理解了现状，那么，接下来，下一个问题。卡尔文如何通往1619？他又想要如何改变这根本不属于历史锚点的历史？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
夏莉看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看来是要向前走了，对吗？”看着夏莉的反应，李山泽已经明白了答案。
“不，前方看起来是一片虚无，本质上是没有锚点的时间湍流，非常危险。”
夏莉摇着头，脸色发白的对李山泽劝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李，不要冒险了。卡尔文他也没办法改变‘不存在’的历史。”
“不，卡尔文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么能坐视朋友被卷入时空乱流之中呢？”李山泽微笑着拒绝了夏莉。
“而且，我也十分不喜欢这种编年混乱的所谓‘历史已经终结’的纪年方法，就连六年前的亚马逊年都得掰着指头数了。”
“为了改变这一切，我也需要保护悖论钟楼不被破坏。不是吗？”
夏莉叹了口气：“可是，前方是一片蛮荒，没有时间的锚点，我们该如何在时间湍流中找到1619呢？”
“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李山泽朗声大笑起来。
“你跟中国人谈蛮荒？那就不止是区区四百年前了，四千年前中国人已经在修黄河了！”
“西元1619，万历四十七年，熊廷弼经略辽东，杨镐下狱。明帝国已经是王朝末年，一副风雨飘摇的气象了。离崇祯上吊，山河破碎还有二十五年。”
“可不是什么一片蛮荒！”
在李山泽的大笑声中，时光长廊剧烈的颤抖起来。
在震颤中，两人面前那片混沌的虚无竟然突兀的汇聚，凝聚成了实景。
发光的出口就在眼前。
只是通向出口的路不再是陈列着西方艺术品的庄严华丽的长廊，而是变成了一条富含东方韵味的乡间小路。
李山泽很欣慰的看到，夏莉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没有继续因为“中国”这样的元素陷入昏迷，而是十分震惊的看着他。
“这就是你的来历吗？李？”
“不，我可不是明朝人。”李山泽摇头失笑，“我要去劝阻我们的朋友卡尔文了，你呢，夏莉？或者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我们离开？”
夏莉伸出手，握住了李山泽的手，迈开了脚步。
“你可别想甩开我，李。”
她的笑容仿佛要将整片虚空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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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开战
李山泽和夏莉小心翼翼的踩在狭窄的小路上，每一步都在虚空之中溅起涟漪。
当最后一道涟漪在虚空中消散，他们终于穿过了象征着时光的长廊，走进了那个发光的出口。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荒原。
这片荒凉的原野没有那么平坦，带着零星的丘陵和沟壑，像是被巨人揉皱又摊平后的羊皮纸。
风掠过齐腰的羽茅草，同时也扬起了他们身前不远处那个黑人的斗篷。
“没想到，你们终于还是找到这里了啊。”卡尔文·霍普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他的打扮看起来不伦不类。
卡尔文·霍普身上的碳灰色布鲁克斯兄弟西装笔挺熨帖，裁剪完美，无比贴合他的身材。
同时，他却罩着一件古怪的披风，他原本彰显精英人士品味的袖口，此时也不再是手表，而是一枚黄铜臂环。
他身上各种各样的饰品看起来奇奇怪怪，与他合身的西装结合起来，就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卡尔文·霍普叹了口气：“请原谅我以这个奇怪的样子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如果不靠这些东西，可找不到这片代表着1619的荒野。”
他一脸苦笑，然后简直是如数家珍的介绍起自己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
披风是肯特布，一种加纳的传统纺织布料——披风上的那些阿散蒂族的图腾在熨斗的高温烫过之后扭曲变形。
将披风固定在衣领上的别针看起来平平无奇，然而却是由一件历史遗物熔铸而成的，来自弗吉尼亚州奴隶拍卖所的黄铜狗项圈。
黄铜臂环是镌刻着阿坎族迁徙史诗的黄铜臂环。
最有趣的是领带夹，刚果河畔的精灵面具被强行焊上了华尔街的铜牛同款的犄角。
“相信你们已经察觉出问题所在了吧？”卡尔文结束了长篇大论之后，渭然长叹，“我依赖这些乱七八糟的大杂烩做历史的锚点才能找到这里，这说明非裔美国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是阿坎族，是阿散蒂族？是来自加纳，来自象牙海岸，还是来自刚果？是被释放的奴隶？还是被资本驯化收买的对祖先的大陆进行文化挪用的急先锋？”
卡尔文·霍普自嘲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们非裔美国人没有自己的源头，没有自己的根，没有自己的锚点。”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知道为什么。”
卡尔文看起来非常苦恼。
“哪怕我们的祖先都是被白人贩卖而来的奴隶。”
“但是从1619年第一船黑奴登陆北美大陆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从1863年解放宣言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年。”
“结果到现在还是一盘散沙，这不能简单的归结于白人的压迫。”
“我受教育的程度不高，但是这不妨碍我读书。”
“族群象征主义学派的学者安东尼·D·史密斯提出神话塑造民族的观点。”
“而西奥多·罗斯福总统提起美西战争的时候则说过‘这场战争让美国人意识到，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民族’。”
李山泽对卡尔文·霍普的阅读面倒是并不意外，毕竟他是个实打实的巫师，如果对阅读，对学习没有兴趣，那他恐怕也无法晋升为巫师。
“我还曾与一位德裔美国人深入地聊过天，他对哲学有很深的研究，并以康德、尼采、叔本华等一系列德国哲学家为荣，动辄就是‘我们德国人’如何如何。”
“同时，他还很推崇俾斯麦对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和拿破仑三世的胜利，认为那是属于德意志民族的胜利。”
“但是当我谈起二战德国战败的，问他这个德国人怎么看的时候，他就换了一副面孔。”
“你猜他是怎么说的？他对我翻了个白眼，说‘我是美国人！是胜利者！’”
（注：真人真事，来自大约十年前作者与一位德裔美国人同事打交道的真实经历，那时候作者还天真的以为只是这名同事非常双标，没意识到这才是美国人的本质。）
说到这里，卡尔文·霍普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弯下了他那瘦长的身躯。
他的笑声非常爽朗，像是把之前他话语中的迷惑全部都驱散掉了。
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直起腰来，这才继续说道：“我想，西奥多·罗斯福的那番话说得并不确切，让美国人意识到他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民族的并不是战争本身，而是胜利这个结果。”
很好，怪不得卡尔文你出身低微却成了时间系巫师，甚至人偶都有希望竞选参议员呢。
原来是你已经摸透了日耳曼赢学的本质了。
“白人能奴役我们，靠的就是胜利。他们击败了我们的祖先，把我们的祖先装上贩奴船，运过大西洋。”
“我们黑人能获得自由民的身份，靠的不是黑人的反抗，迫使白人不得不承认我们自由；而是因为白人工厂主和农场主之间的狗咬狗，所以我们侥幸获得了自由。”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施舍，所以，他们才一直有心理上的优越感，我们才一直在心理上自认为弱者。”
卡尔文·霍普说的话简单总结一下，归根结底，在美国混就是得赢啊。
李山泽觉得卡尔文·霍普确实抓住了主要矛盾。
“所以，你来悖论钟楼最终的目的是？”
“是删除1619年以来黑人被奴役的历史，让白人以为他们对黑人没有胜利，这就是种族平等的基础！”
卡尔文·霍普双臂高举，慷慨激昂。
？
？？
？？？
前面说的都很好，怎么最后你拉了坨大的？
我还以为你得出了要带着黑人赢的结论呢？怎么你最后要做的是删除白人赢的历史？
不是，哥们。你不是都要竞选参议员了吗？你不是从黑帮底层不择手段的爬上来的吗？
你的狠劲呢？怎么变成圣母了？
“你都能修改历史了，费这么大力气，折腾这么久，你就不想让黑人奴役白人？你就没有点个人的野心？”李山泽难以置信的问道。
“那个不择手段的我，已经被杀死了！”卡尔文·霍普举起大拇指，爽朗的笑道，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是啊，这他妈还是我亲手开的枪呢！
对人格分裂症患者，杀死一个人格还能有这种副作用吗？
李山泽惊讶的张大了嘴。
李山泽那一枪下去，虽然击毙了那个野心家卡尔文，也把剩下的这个卡尔文变成一个傻白甜了。
之前李山泽动辄说“我们的朋友卡尔文”，多少有些表演给卡尔文·霍普看的意味。
李山泽可不确定卡尔文·霍普能不能监视悖论钟楼里发生的事情。
到了现在，这个圣母卡尔文·霍普绝对是个能放心让人跟他做朋友的家伙了。
“李，巴特纳，你们不辞辛劳的跨过了时光长廊，是来帮我的吧？来帮我一起消除美国的种族压迫吧！来让美国重新充满爱吧！”
卡尔文·霍普热情洋溢的对李山泽和夏莉发出了邀请。
朋友归朋友，如果要一起干什么事业的话，现在的卡尔文·霍普却绝对靠不住。
因此李山泽摇了摇头：“不，卡尔文，正相反，我是来阻止你的。”